十九 来生今莫许(2)
重霄殿上太后亲为她行笄礼那日,也不及此刻这般端淑——脊背挺直,袖间双手交叠在膝头,幼箴轻轻开口:“陈大人——”这称谓着实有些不伦不类,喜榻前的男子却只是垂目而笑,淡淡应了声“殿下。” 流水落花皆无意,彼此间倒存了几分从容。 可若说未起一丝波澜,那也是自欺欺人,见他愈是平静,幼箴心内反倒渐渐生出些异样,许或只是年轻气盛,又许或果真掺了些道不明的情愫,幼箴一时竟将种种焦灼与烦忧撇在了脑后,羽睫微闪,眼角不着痕迹的向自己身侧一扫,“大人莫非要如此站着,直站到天明么?”全然忘了方才自己还使性不肯与新倌行合卺之礼。 红烛轻轻爆开一粒烛花。只见灯影中的男子含笑道:“是微臣疏忽。夜深寒重,殿下请早些安歇。”说罢抬手一揖,后退几步,竟似要走。 这才明白,外表看来愈是温文有礼的男子,若伤起人心来,反倒愈发的重——幼箴突然就恨透了这副几乎无可挑剔的温雅态度,当即将他唤住,挑眉道:“大人要往哪里去?请过来坐吧。” 书禾仍旧不愠不火,回转身走到榻前,撩衣坐下。 帏帐内紧临而坐,幼箴心内竟开始微微发慌,唇角微抽,笑也笑得牵强,只好暗暗安慰自己对方毕竟是个陌生男人,口上故作镇定道:“天还早,大人且与我说说话吧。” 沉吟片刻,书禾微笑道:“臣口拙,恐辱殿下清听——” 幼箴顿觉寻着了由头,似笑非笑道:“幼箴倒不懂了。大人曾在宫中为皇子王孙们经筵日讲,席间以诗论道,脱口成章——幼箴有幸听过一回,还记得那日大人所讲的是‘絜矩治国上篇’,正可谓通篇锦绣字字珠玑,听得那些宫女子们都入了迷——如今却只道口拙,大人莫不是忘了,抑或有意推搪呢?” 幼箴分明话中有话,言罢便细细打量着他。 旧事音杳仿若灰飞,可与赵绫菲初见之景,他陈书禾岂能真的忘了?幼箴打定主意,一语点中他的伤处,非要看着他失了仪态才肯作罢! 谁知对方却滴水不漏,闲闲开口道:“也罢,若殿下喜欢,《絜矩治国章》另有下篇,可听微臣讲来。” “你!”幼箴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却忽听书禾轻叹一声,淡然道:“殿下莫再难为自己与微臣,尽早安歇吧。”说着起身欲走。 随着那声喟叹,幼箴顿觉心气尽去,只剩委屈,想也不想便抓住了书禾的衣袖。 抬头望着他,他也正垂眼望着自己,眸光清澈而温和,仿佛看着一个孩子——在他面前,她最微末的心思也无处遁形,可不知为何她却笃信,他绝不会向旁人吐露。 从未有男子如此看着她,让她不由得便想起母妃日日供奉的佛像,分明是冰冷冷的身躯,目光却饱含悲怜。 她从不曾向人乞求过,可此刻,心酸慢慢涌上眼底,她哽咽着,轻声对他道:“求你。。。。。。不要走罢。。。。。。” 男子似乎犹豫了一刻,终于重新坐了下来。 月夜清寂,艳红喜烛映着一对新人。若她愿意,未必不能做他娇憨却不失温柔的妻;而若这男子肯遗忘,也未必不是她此生良配。 怪只怪,前缘有定,造化弄人。 。。。。。。即便定洲有意拖延,而时隔半月,西北捷报还是传回了京师。朝中本就人心不一,得此战报自然各有喜忧。 却说这日,玉水桥畔望雀楼中,茶客们三五一聚,亦多在谈论此事。临近午时,茶肆内来了几名华服男子,其间一人以羽纱遮面。 这倒也无甚稀奇——望雀楼本就不是个寻常场子,如今楼内的茶资较年前又涨了七八成,在座谁人不是衣饰考究,仆从甚众? 只是今日这几位,刚进得楼来便被茶官儿引去了临水一处雅间,难免让一众茶客心生疑窦。 传言中那雅间原是由当朝极有来头的一位贵人包下,近来却不知何故空置月余未曾待客。 天子脚下,皇城之内,若当真论起贵人,也无外乎天家王侯、朝中勋贵——可偏偏有好事之人,声言那几位客人皆是面生,断不似京中人氏,更有眼尖的,瞧出为首的锦衣男子是个靖南来的玉商,在城东开了间翠微玉行。 如此一来,众人心下更是好奇——历来商贾身份低微,为何却能登堂入室,与贵人同席? 不多时,水畔雅室中传来阵阵琴音,和着泠泠水声,别有韵致。 一曲罢,远砚轻叹道:“与修泽别后,世间再难有清音入耳,雩公子的琴,却可与修泽隔江而望,秋色平分。” 琴案后,男子已摘去遮面羽纱,长发轻垂,容貌阴柔堪比女子——正是雩襄。 见雩襄低目不语,远砚又叹:“近水品茗,果真是个极清雅的所在,比之宸王常去的那处,远目空望,到底还是此间更有意趣。” “定北一役,王爷已胜了大公子一局。”雩襄忽而开口,“依着早先的约定——” “此言差矣。”远砚轻轻一笑,打断雩襄,“自始至终,我程远砚从未与他作赌。输与他的,也只是修泽。” 视线片刻也未曾离开案头的蕉叶古琴,雩襄低声道:“看似占尽先机,却未必能一击得中。。。。。。倘换作他,他定不会将你逼至绝境。” 远砚眸光骤冷,不无讥诮道:“若数月前说这些,权且听之。可如今——叫人如何能信呢?” 凝神将指端轻按弦上,琴弦却仍在指腹下微微颤抖——雩襄待要再开口之时,却被远砚一个噤声的手势拦住。 只见远砚重又笑道,“雩公子与程某已多年不见,故人重逢,只听琴品茗,岂不更好么?” 雩襄终于抬目看了看远砚。 远砚笑意稍减,似叹非叹:“没想到,而今只有你能听我一诉往昔,追忆故情。” “当世第一的琴师,与大公子正是手足至亲;而赵衍最好的茶,亦产自大公子的茶园——若只为听琴品茗,何苦舍近求远?况且大公子心怀远志,早已不是念旧怀故之人,往昔之事,不提也罢。”雩襄静静说着,又示意茶女上前,吩咐道,“好生与大公子侍茶。我在与不在,都不可怠慢。” 远砚正执盏欲饮,见状笑道:“为何此话听着,倒像看茶送客呢?” “今日之事,是雩襄自不量力。”雩襄果真抱琴而起,“京中已非我等容身之地,此来本只为与大公子作别,方才一番妄语,就当未曾入耳吧。” 远砚微怔之下,起身追问:“这又从何说起?” 此时对岸有轻舟摇橹而至。雩襄道:“此间水色秀美,大公子尽可自便,恕先行一步。”再无他话,乘舟离去。 远砚神色阴晴不定,临水静立许久,忽而问那两名茶女:“往日来此的客人,多用些什么茶?” 二女恭恭敬敬答道:“雩公子只好‘观音白’;昳公子则是‘永西雀顶’多些,偶尔也有‘观音白’。” 远砚轻笑了笑,回转身吩咐道,“拣这两样送来吧。” 茶汤刚刚适口,便有客至——来人一袭青灰氅衣,乍看无甚出众,待脱去氅衣,内着月白锦袍,脚下细缎皂靴,亦不过是寻常富家公子的装扮。 并无寒暄,远砚只略一抬手,示意那人入座。 对方踌躇再三向下首坐了,面带愧色,“陈书禾已命人将送去的贺礼尽数退了回来。此番审实在有负程兄所托——”正是卞家次子卞审。 远砚却命茶女端上两盏茶,悠声道:“卞兄且品一品这茶。” 卞审暂且丢开方才的话,先取了盏汤色稍清亮的,只觉入喉微涩,便陪笑道:“再有月余,永西便可贡上新茶了。”说着搁下这盏,再取另一盏时,却听远砚淡淡道:“怎么,东宫的茶,如今倒饮不惯了?” 入口本是极轻绵的观音白,却如烈酒般令卞审呛了一呛——指间半盏残茶竟似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京中人人皆知宸郡王素喜观音白,王府中多以此茶待客。 远砚这才将目光缓缓转向卞审,轻笑道:“想必你也尽了力。那陈书禾的确不好相与,我也早料到他不肯收。此事责不在你。” 见卞审在旁低声称是,远砚便问道:“那两对母子如何?” 卞审回道:“储妃倒无甚大碍;舒氏日日啼哭,加之生产时便伤了元气,瞧着光景恐是不好。至于两个婴孩,皇三子昶因不足月,十分孱弱,而元翙则健壮许多,只有一样,除了储妃与典药褚姑娘,旁人若要抱他,便会大哭不止。” 远砚听罢,微一点头,又问:“前朝可有定论了?” 卞审叹了叹道:“圣上如今越发昏聩,这两日连近身的人也辨不得了。议起废储一事,以宁王为首,底下公卿大员们俱是默不出声,告假的告假,装聋的装聋,竟无一人挑头。外头看着,任家也收敛了许多,颇有些偃旗息鼓的意思。有一人倒不该低估了他,便是京畿总领林又照。年岁轻轻,却能心有决断,处变不惊——” 远砚似乎不愿多提此人,淡声打断卞审,“前朝定不下的,便叫后#宫定夺吧。不是还有太后么。” “太后心中向着何人,不言自喻,如今何尝不是犹豫,”卞审微微垂下眼,“只是苦于那人不在京中罢了。” “稍等几日吧。”远砚不以为然的轻笑了笑,“待宸王的死讯传回京中,自然立见分晓。” “正是此话。”卞审心有戚戚道,“神鬼之说虽不足信,可此事却似乎唯有此解。” 远砚冷笑一声,“若叫我说,此事倒是蹊跷的很。”说着眼睫一错,又望向卞审。 卞审面上瞧不出什么端倪,只稍显疑虑,对远砚道:“众目睽睽,应是不会看错。况且听闻那日山洪突发,所过之处摧石折木,落水之后再未见着人影,怎还可能生还?纵有天助,亦难一而再,再而——”说到此处,便见远砚露出一丝不悦之色,卞审恍觉失言,立时顿住,改口道,“近日偶听太医们说起,宁亲王妃即将临盆。早先弥须曾奉太后之命与王妃相看,只说必是一个男婴。不同常例,宫中早早命礼部拟好名字,太后亲赐一个‘晟’字。都说太后素来钟爱幼子,只怕。。。。。。” “卞兄多虑了。若宸王当真死在埈川,”远砚冷冷道,“太后必会恨透了这孩子!” 远砚又道:“若未记错,明日便是三月辛丑,原定该是往青城亲迎之日,肃家倒沉得住气。” 卞审想了想方道:“一则事发突然,这才几日光景?再则,早先藉口整治江防,宸王已将沿江各水驿的长官统统撤换一遍,虞肇基的人一个不留。。。。。。南边应该还未得到消息。否则出了这等变故,肃家一旦知悉,岂会不乱呢。”见那程远砚凝神不语,卞审索性又道:“近段时日以来,程兄到底有些急于求进了。正所谓欲速则不达,程兄本不是这样的人。” “卞兄说得是。”远砚轻叹一声,带了几分自嘲,“与此人交手,原本棋先一着,是我cao之过急了。” 卞审道:“说来还是程兄胜了一筹。宸王他,真真是伤人八百,自损一千,平息了战事又如何?声名后事皆不顾,还枉丧了性命。” 远砚轻笑着缓缓道:“枉丧性命倒是未必。。。。。。果真就这么死了,往后岂不是少了许多意趣?” 八日前,二月癸巳。 乍暖还寒,山雪初融。融雪涌入,籍水大涨。 舟行数十里,抵至影邑。城主率众出城恭迎,却不见佐武卫的人马。 初入城阿七便开始心不在焉,直到晚间赵暄宴罢回房,她也未曾想好究竟要如何开口相问。 听得廊上人声纷杂,阿七赶忙出门相迎——还没见着人,先闻着香风阵阵,果然又是带了席间的姬人回来。 只见一左一右半拥半抱的两名美艳女子,皆是皓齿明眸妙乳纤腰,生生把个阿七比了下去——脸上一团甜笑也来不及收,阿七十分识相的往旁边让了让,好叫那搂搂抱抱的三人一起挤进门来。 自从那日祁女行刺,暄便遣散了余下几名侍女,习惯了由阿七服侍起居。这会儿阿七也不计较,先沏了茶搁在几上,又要起身去取净手的温水,不料被这醉醺醺的男人一把扯住衣角。 挣了挣没能挣开,阿七微一皱眉,待要开口,却见暄手腕一翻,拽的人更近了些,紧接着攥住她左臂,一使力将她带进自己怀中,指尖捏起她的下颌,浓重的酒气直打在她脸上。 阿七左肩本就有旧伤,当日马场上还被慕南罂拽脱过肩骨,最忌左臂承力,此时肩头隐隐作痛,偏巧两名姬人也围坐在旁,绕骨藤一般缠在暄的身上,乍望去倒成了四个人**佚语的厮混在了一处——阿七心里一恼,当即翻了脸,盯着他冷冷道:“还不放开我!” 暄却不作理会,就势将她压倒在宽大的矮榻上。眼前这香艳委靡之景,令他身旁两名女子心神领会,二女娇笑着偎上前来,一面替暄解衣,一面各自宽下衫裙。 任由二女除尽了外袍里衣,暄丝毫不加阻止,反倒将手探至阿七腰间,去解她的衣带。 阿七又惊又怒,拼力挣扎,无奈只是徒劳。她不知他为何醉成这样,为何如此对待自己,简直与往日判若两人! 阿七的尖叫声与刺耳的裂帛声接连响起,暄的眼眸中隐隐透出血色,他停了手中的动作,微微撑起身,紧盯着身下的女子,那女子也狠狠盯着他——两人对视了许久,却都无法看穿对方——只听她咬牙对他道:“你是疯了!” 暄眼底血色更重,胸中的怒火令他失了心智,可他却无法开口问她一句。 整个影邑都在盛传,当日有衍国苏姓将军囚禁了神使,随神使而来的雪狐变作女子,与将军春风一度,将军才应允放神使出城。 原来他日夜兼程赶赴夜兰之时,她竟在此地引诱了另一个男人!而她引诱这个男人,是为了让他放她出城。她为何要出城?又为何会在夜兰山北与幽酋多穆相遇?是真的被阿古金蛊惑,还是受了她的恩主指使? 几番生死与离别,他依旧还是看不透她,看不透她对自己隐藏的满腹心思! 从未如此愤怒——天底下任谁都能负他,唯独她不能!只因他从未对任何人交付过真心,唯独对她!两手狠狠箍着她,这一刻,他恨不得置她于死地! 可他却明知自己根本就无法做到,既如此,他便只能恣意羞辱她,尽情折磨她——将她当做供人享乐的欢场女子! 阿七以为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谁料他一言不发重又俯下身,一手撕扯她的衣襟,一手掰过她的脸,不让她闪躲,而她双手死死抵在他胸口,想要将他推开。两人的口唇重重撞上,似乎他也知道这个女子绝不肯就这么从了自己,果然在下一刻,上唇被她狠狠咬住,于是他也毫不犹豫的反咬住她的下唇——浓重的血腥在口齿间蔓延开来,却并不觉的痛,只因心口的痛,比这重上千倍百倍! 终于有人先开始妥协。她不再挣扎,低声下气的求他,“让她们先出去,或者让我先出去。。。。。。除此之外你想怎样都随你。。。。。。” 话一出口,忍了许久的泪夺眶而出,爱一个男人,便要心甘情愿舍弃尊严,任由他践踏么?曾经一次次告诫自己,不能再退让,却还是一退再退,终于被他一步步逼至绝地。 如今她只是求他,可若他不肯呢?不肯叫那两个姬人离开,难道她就只能承受这种屈辱? 到底该痛恨自己,还是该痛恨这个让自己变得软弱的男人? 混乱中阿七感到暄松开了自己,听到他厌弃的说了声“滚——” 不知说的究竟是谁,她便与两名姬人一起慌慌张张爬起身,这才发现那二女各自褪尽了自己的衣物,比她更显狼狈。
姬人们匆匆退去,阿七却没能离开,而是被拖回了矮榻上—— 指腹摩挲着她红肿的唇,醉意袭来,嗓音暗哑的几乎令自己都分辨不出——只见暄凄惶的轻笑着,“我竟不舍得,让你同我一起死——” 他的话仿佛利刃割在她心上——她并不知城中起了何样的流言,是以也未能想到,他竟会听信那些谣传——同他一样,纵有满腹疑问,她却不知从何问起。 竭力想在他面前显得从容,却不由自主的在他指下微微抽搐,紧拢着破碎衣襟的双手也不住发抖,眼看他又欺身过来,吐息都被他碾碎在纠缠的唇齿间,心底仿佛有什么重重塌落,只剩耳畔轰然作响。 没有一丝一毫的欢愉,人偶般屈从在他身下,柔顺而无声,也不再流一滴泪——磕绊着走到今时今日,许或她比这个男人更加懂得,无论痛楚还是屈辱,一切终会过去。 。。。。。。月色透过窗格,映着同样清冷的一双眉眼。不知从何时起,愈是夜深人寂,愈是无法安眠。身后男子气息沉缓,似已睡去,可她只要稍稍一动,他便会立刻紧一紧手臂。 冷月下,男子的大手牢牢与她五指相扣,唯独拇指停在她纤弱的腕间,缓缓抚弄腕上的银铃。轻灵细碎的声响仿佛从梦境中传来,令人久久无法回神。 酒意散去,暄似乎已然忘了方才的一幕,贴在她耳畔低低说道:“答应我,入了潼口,往后再不要到关外来。。。。。。”语气虽淡,却恰似慵懒的猛兽,利爪往往隐藏于绵掌之中,一念杀机陡生骤灭,声色未动分毫。 面对他的喜怒无常,阿七宁可自欺欺人只当他醉了,于是轻轻应了声“好”,再无他话。 脊背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透出一层层湿腻汗意——如此近,却依旧不能触及内心。 此刻她还远未能体味伴于君侧的如履薄冰。她不曾料到,这极轻极淡的一个“好”字,竟彻底改变了某人的一生;日后等她再想要追悔,对许多人而言,命运已无从更改。 这一夜,余下便是不尽的交颈缠绵与呢喃细语——似乎从那时起,他的情话听过太多,渐渐的她终于不肯再记在心上。 临近天明阿七才昏昏睡去,连暄何时离开也不知晓。恍惚中床帐外似有人影轻晃,睁眼看时,日影已微微偏西。昨夜两名冶艳姬人侍立帐外,已改作了寻常婢女装扮。 阿七只当不曾瞧见她二人,拢衣坐起。 二女上前矮身行礼,一声“夫人”让阿七愣了一愣——以往派来服侍她的,都称她“姑娘”,今回为何改了称谓?阿七一时也懒怠多想,摆摆手道:“下去吧。我这里并不用人。” 一句话便说得这二女跪倒在榻前,齐道:“昨晚婢子们有错处,夫人尽管责罚——” 阿七只好压着性子对她们道:“你们跟着王爷便是,不必在我跟前。” 两人望去惶惶欲泣,“殿下说,若是夫人您不容,婢子们再无活路了——” 阿七最瞧不得女人哭,又不愿伸手去扶,口中凉凉道:“我容与不容,你们都有活路,且放心吧。”说着自去妆台前梳洗。 二女赶忙跟上,一个捧来早备好的衫裙,“这府中的夫人此刻正候在前厅。”另一个则在旁拧干净脸的帕子,“殿下吩咐了,夫人您想见便见,不想见便罢。” 阿七手里捏只绿檀梳,本打算简单束条辫子,听她二人一口一个夫人叫着,实在束也不是不束也不是,索性将木梳朝案上一丢,“来都来了,就见吧。” 此番宸王暂居之所,是城中一户晏姓大族的宅邸。早在前朝末年,晏氏便与如今贵为天家的高延赵家,以及西州洛氏互有姻亲。晏氏祖籍也本非影邑这等偏远边地,而在江北中洲一带,数十年前才阖族西迁至此。 阿七暗自揣度暄的意思,想必是要自己见见这位晏家的夫人。 随便挽了个妇人髻子,一身稀松平常的进了前厅,不料在厅内等候的端庄女子竟按制着了三品命妇的大装。 阿七略带尴尬的从屏风后绕出来,正不知如何开口,那妇人已朝着她宛然一笑,接着敛衽一礼。 阿七见状赶忙还礼,慌乱中行的还是早先在隋府习的未嫁女子的闺礼。 晏夫人恍若不觉,走近前来携了阿七的手,引她入座,先是寒暄几句,与阿七道了些方才自己随夫君晏缨谒见宸王之语,又命婢女们将数只织锦食盒一一摆在阿七面前的矮几上,亲拣出几样,含笑道:“听闻夫人自小在江南,想也吃不惯西北的饭食。可巧我娘家也在江南,会几道江南菜式——” 阿七岂会听不出她的殷勤之意,一边道“不敢”,一边从她手中接过一盏薄羹——凑近了有淡淡桂花香,望去汤水清透,碗底沉着十几粒莲子似的圆子。 尝一口柔糯中偏又带了些韧劲儿,正是久违的江南金秋风味,不禁赞道:“果真好手艺。这时节竟有新鲜芡实,实在难得。” 只见晏夫人微笑道:“若还合夫人的口,我吩咐小女多多备些与殿下和夫人带着。” 阿七便也轻笑了笑,道了句“费心”,暗想这晏家还真叫人头痛,前一晚男主人投其所好献上二美,转过天当家主母便迫不及待将嫡亲女儿也荐了出来。而这才不过返程途中头一座城邑,一路下来,不知倒要带多少女人回去呢! 晚些时候,暄一身戎装回了房中。阿七不声不响将温过的南糖芡实羹端了上来——各自唇上伤痕犹在,两人却心照不宣,谁也不肯先提。 暄平素并不喜甜,仍将满满一盏饮尽,轻描淡写道:“今日城内突生民变,都是些外族人,虽不妨事,怕也要耽搁一两日。” 影邑外族与赵衍百姓各半,先前战事危急之时尚且相安无事,如今边地初平,却偏偏生变,这又是何道理?况且这日晏府中较往常添了许多护卫,几进的深宅内都能听到外头人喊马嘶一片狼藉之声——阿七正要开口相问,暄显然不愿多言此事,转而说道:“晏家有几个年岁与你相仿的女孩,可见过了?” 阿七闻言,不觉抿了抿唇——他咬的这样狠,此刻伤处还在隐隐抽痛——直直望着他道:“不知殿下说的哪一位呢?” 阿七的恼意尽数落在他眼中。暄顺手挑起她的颌,瞥了瞥搁在案上的空瓷盏,“就是这一位,你觉得如何?”一面说着,指尖突然将她的下唇一掐。 阿七全无防备,疼的轻嘶一声。暄似笑非笑的问她:“还痛?” 阿七心内一恨,他却就势将她往自己怀中带了带,对她道:“可惜,我比你更痛——” 阿七也一心想要激怒他,冷冷接道:“那只能怪你咎由自取。” 暄并不否认,微微一笑:“说得好。” 阿七没料到他会甘拜下风,一时语塞,便听他接着说道:“初见你直到今日,成败,生死。。。。。。都是我咎由自取。” 他的话不似叹息也不似自嘲,平淡的没有半点起伏,却听得阿七只觉心都被人揪了起来。 夜兰山外祁女行刺,沿途多次西炎伏兵夜袭,入城后外族生变。。。。。。这段时日积在她心中的疑惑终于再也无法遮掩,“这一路上他们紧缠死咬,分明只是要杀你一人而已!你瞒着我,还想再瞒多久?” 暄的眸底明明灭灭,很快归于沉寂。只见他微笑着反问:“我能瞒你什么?我瞒过你什么?你从不问,倒叫我如何说?” 阿七怔怔望着他,却听他低声又道:“其实,不问也好。往后你我便都不问吧。” 棋局渐深,一场逐鹿,谁又比谁能轻易多出哪怕一成胜算?所以他怕她问,怕自己不能答;正如同他也不敢问她,怕她承认那些传闻并非谣传,怕自己的推测并非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