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郡主燕初(1)
明知入夜后营中禁止随意走动,却仍是不愿回去。宁可相信乌末只是系着自己的安危,才一路向北跟随。无奈心中另有一个念头:即便是乌末,亦不可全意以待;凭一时意气许那鹰户随行,日后倒不知是福是祸。。。。。。 东天边隐隐露出晨曦。 双目惺忪,眸光透过假面冰冷的孔洞,如靛天幕中犹挂着一颗星子。低头看时,自己倚在毡帐外,不知何时身上多了一领氅衣。 耳侧传来帐内的轻言细语。祁女布苏用陶罐汲了清水,正服侍世子梳洗。两人絮絮用祁语说着什么,间杂着轻笑声,阿七原本要进营帐中去,一时反倒有些踌躇。悄悄等到布苏离开,方掀了帐门进去。 暄立在帐中,身着苍色便袍,一双笑眼只管瞅着阿七发间的隼羽。 面上平静,心底却好似池水一般,被他看得一层层荡漾开来。离着三五步站住,不肯再近前。 暄便走过来,一抬手摘下那根白羽,拈在指间轻一打量,“可知你最致命的软肋,在何处?” 阿七淡淡道:“不知。” 暄倒也不再理论,只对她道:“若沿途平顺,夜间便可赶至康里。今日不必骑马,骑装拘束,不如换了吧。” 阿七便知他是要与自己同车而行,心中竟有些慌了,抬头又见他不曾绾发,只将长发低低束在肩后,系的正是她自己平素束发的带子。 “坦鞑已先行启程,我替你将那鹰户留下了。”暄说着,拉她走到炉火跟前。 火边一只乌金托盘,叠放着男子的衣物。阿七拎起看时,亦是一件苍色便袍,纹饰较底色稍浅,并无丝线绞边,只织入银线,其上另覆有素面罗纱,轻捻几无丝鸣,火光下可见内中暗缀的繁复银丝。比了比大小,与自己身量竟也合宜。心中疑惑——如今在这祁地,怎会筹得如此华美的中土衣饰? “你可知康城公主?”暄两手探向她身前,不及她多想,已将盘扣从颈间一路解至前襟,一边解,口中低声说道,“祁人历来随水草迁徙,多以山川河湖作为标志,定下地名。唯有这康里,取自一位大衍公主的封号——” 阿七瞥他一眼,见他眸中并无轻薄之色,倒有几分萧寂,自己便也怔怔听着,未将他推开。 国力衰微之时,皇室女子和亲远嫁,迥异于盛世天子赐婚蕃邦,历来少有记载,史官亦只寥寥数笔代过。康城公主远嫁,不过三十余年,阿七也曾听闻一二—— 公主容色倾城,初见之下,祁王大喜,将迎亲之地定名为康里,祁语“康城”之意。谁知半月后,祁王暴疾而亡,公主则下落不明,此后两国依旧战事不断。此番和亲,初时声势浩荡,却如此惨淡收场,亦未曾化解干戈。 正自唏嘘,惊觉凉意,竟是被他拉开了里衣,肆无忌惮直直朝里头望着。阿七忙将外袍遮在胸前,恼道:“我自己来!” 暄哪肯放开,眼中笑意渐深,手臂一收,刚好叫她挣脱不得。 阿七勉强忍住不去挠他,忽又想起布苏与这华服,索性直问道:“昨晚殿下去了康里?” “哦?”暄并未感到意外,只微微敛了笑,“你还能想到什么?” 阿七并不知此去康里有多远,便接着问道:“莫不是,坦鞑与殿下说了些什么——” 暄不再与她嬉闹,松开她,“不错。只不过我并未去康里。” 阿七一急,“坦鞑野心勃勃绝非可交之人,若是应承了他,日后岂不百口莫辩!” 暄看着眼中,低笑道:“我不曾应承他什么。。。。。。你肯说这些,我很喜欢。”说着将她的中衣系带一一结好,又取过丝袍替她穿上。“康城公主,说来应算我的太姑母。彼时祁王暴毙,公主时年仅十四,后改嫁北祁固赞部,如今的固赞首领,正是她的嫡子班岱。固赞部西迁至此,已有月余。坦鞑与固赞多有罅隙,如今坦鞑强势,此去向西向北,皆是他的领地,班岱不敢贸然继续西迁,便原地驻扎,距此地东北五十余里。而我们一路北上,不知何故竟被班岱知晓了行踪,暗中遣了来使,求隋将军助他们西迁。” 阿七本不欲再多言,听他如此说,终还是忍不住,“如何得知你们的行迹,姑且不论;外将最忌私交蕃王宗室,隋将军进退有则,必不会应允;而你,却恣意妄为,插手外藩之事——如今这滩泥水,果然被你越趟越浑!” 暄低笑道:“你不也是如此?能耐不济,还四处招惹麻烦!” 阿七知他意有所指,却也无可反驳。 暄点到即止,并不说破,转而叹道:“念在是我皇室宗亲,又因大义远离故土,我便禀明了隋将军,只说探望公主,便服前往,不言其他——日后倘或有人走漏风声,圣上苛责,我以此相告,亦不算欺君。” 坦鞑对固赞部多有侵扰,今次亦是不肯轻易放其西去,一味向班岱索要牛羊马匹。而坦鞑心知宁王世子并非碌碌之辈,有意交结,昨日临行前便求私下一见,却被赵暄以伤重昏睡为由推拒。 坦鞑将将北去,暄知会了隋远,营地中留下两名侍卫看护阿七,将其余偏营骑兵尽数带走,快马直奔固赞部驻地。 坦鞑与赵暄,一路西北,一路东北,因坦鞑带了车舆前行,反被落在后头。 却说赵暄赶至固赞驻地,正是一身便服,只求面见康城公主。 班岱果然依言回避。进了王帐,唯见一名中年妇人,风霜难掩,却气质雍容。 暄即刻上前,亦不行国礼,只以晚辈之礼跪拜。 康城公主早已赶上前来,俯身将他扶起,双目婆娑,唏嘘无语。 公主虽是先帝族妹,年岁却与衍帝、宁王一辈相差无多。豆蔻之年,只身远嫁异域蕃王,至此再难得见亲人,而祁地荒芜凋敝,且与赵衍风俗迥异,颠沛流离三十余年,其间万般悲苦幽怨,一时反倒无从言说。 暄心中亦是喟叹,面上却恭顺有度,将所带珠玉贡香等物奉上,略略问候几句,劝慰公主不必忧心西迁之事。 康城公主得知此行世子将派数百骑兵护送,并可暗中避过坦鞑,这才稍觉宽解,因见世子驱马而来,满身沙尘,便命侍女取来几身洁净衣衫,俱是衍国服饰。 公主叹道:“我儿尚在年幼之时,其父故去,余下我孤儿寡母在这荒蛮之地。族中纷争令我母子几难立足。我曾上书先帝,乞求携子归衍,无奈先帝与祁王皆不应允。。。。。。故而滞在祁地三十余载。”说到此处,公主面上并无凄楚之色,唯余几分萧寂,淡淡又道,“先时年少,常常感怀故土风物;闲暇之时,便寻了陪嫁的丝帛锦缎,按着衍服式样,每年做些衫袍衣饰。只是岱儿肖父,最不喜衍国装束,竟不曾穿过。。。。。。” 暄方知这些衣物原是为班岱所备,便谢过公主,选了身量稍小的一件苍色丝袍。 收起衣袍,请公主转告班岱须速速启程,自己便也要告辞。这时公主却交与暄一封信笺,“我有一名侍女,乖巧伶俐,烦请世子带回京中去吧。” 暄本还犹疑,而见了信笺之上的落款,终是应允下来。 至此未再逗留,携了那侍女,与一名侍卫先行返回营地。而班岱得了数百骑兵护卫,大喜过望,亦命族人即刻开拔,启程西去。 待避过坦鞑本部,赵衍兵众便折返归营,班岱率众自去。 暄早早算好了行程——众军士返回营地之前,苏岑便会先行抵达——其间曲折,阿七自是不知。 再说这日晨间,诸事打点妥当,两人一道上了马车,继续北行。 昨日奔波劳顿,加之肩背伤痛,暄较之先时安静了许多,亦不与阿七调笑,只是歇息养神。阿七倒得了闲暇,缩在一角默默出神——虽猜到格侓与乌末应是挚交,仍旧隐隐觉得不妥,至于究竟有何不妥,思来想去终不得要领。 而此时祁女布苏亦骑马跟在队列之中。布苏年岁不大,生得活泼娇俏,与季长等人相处的十分融洽。外头不时有女子的笑声传来,便衬得阿七有些闷闷不乐——脑中正胡乱琢磨不得停歇,身旁暄已将她审视了许久。 虽未见她穿过女装,男子的装束于她却十分合宜。明艳抑或清丽的女子,他见过许多——唯有眼前这个,即便只是望着她的衣裳,看那银色微光在软薄纱罗之下轻轻流转,心似乎也随之变得绵软无力——将目光移开,突然笑问:“你不喜欢布苏?” 阿七一怔,展开不知何时拧紧的眉头,淡淡说道:“是她不喜欢我。”边说边望向他,他却阖上双眼不再看她。透过窗纱,斑驳光影映在他面上——阿七这才发现,他对自己笑时,笑意不在唇边,却在眼底。 只听他低低说道,“你怎知她不喜欢你?” 阿七不答,心中黯然。 “罢了,”他接着道,“回去另选别的侍女给你。” 阿七不置可否,郁郁叹道:“小小年纪作别故土亲人,跟着素昧平生的男人远行,只怕此一去,再也不得归返,却不见丝毫感伤——” “即便帝王之女,亦不能事事如愿,何况于她?这也正是她的可爱之处——心性开朗,随遇而安。”他笑道,“单看你二人的名字,布苏,意指细土;而乌勒,却是云霞——瞧瞧你,终日冷着一张脸,究竟哪里不满?” 阿七道:“拿链子将我锁着,倒与我说这链子由赤金打制,还要问我有何不满?” 听她如此说,暄撑起身凑到她身旁,拉了她的手一本正经道:“并非我有意将你锁着,只是放你在外面,惹的祸事太多——” 阿七眉头一拧,待要抽出手来,却被他翻来覆去将手掌看了个仔细,“连薄茧也没一个,你平素使的是什么?” 阿七随口道:“匕首。”话说出来才觉不妥。 果然便听他笑道:“再送你一柄新的,还是替你将旧的讨回?” 阿七索性冷笑一声,“先将自己以往私相授受之物,交割明白了,再讨我的不迟!” 暄闻言失笑,“先时要砸花楼的场子,如今更要苛责夫婿,你可知皇家最忌妒妇?” 阿七深吸一口气,抬手解下腰间青潭,“他日若殿下得遇苏将军,烦请将这青潭归还与他。至于我的匕首,并非什么罕物,不必讨回了。”
见她容色决绝,且有几分淡然,便知此举绝非向自己表明心意——暄敛了笑,也不肯接那青潭,只是抬手掰过她的下颌,沉声道:“要得你一颗心,竟如此难么?” 此时那青潭恰好横在二人中间,被她一手执了剑柄,一手轻托剑梢,离他颈间不过数寸——指端传来阵阵寒意,忽的闪过一念——自己只需轻轻拨腕,便能挟了世子,逃出这丝笼;哪怕失手,他也必会心软,不忍惩处! 暄眸中明明灭灭,似乎全然不顾那冰冷剑锋下一刻就要逼上自己的喉咙。 她手上的动作更快于心思——眼前银光微闪,细细一缕乌发随着剑势扬起,轻轻飘下,触剑而落。 只见对面男子眸色一沉,竟丝毫不顾紧贴在颈间的利刃,不但不躲,反倒倾身一寸寸欺上前来,越迫越近,直到低头覆上她的唇——腰肢被他的手臂渐渐箍紧,隔着层层丝帛,仍能感到他掌心的灼热,而唇舌被他反复吸吮噬咬,以此倾泄着心中恼意。 青潭如一段白练,从他肩头静静垂下。阿七抵在他胸口,只记得最初被他恶狠狠吮破了唇,过后动作却越来越柔缓,带着舌尖一丝腥甜,沿着她的耳侧,一路向下轻点细吻——双目迷离,恍惚中好似年少偷闲时,玉洗微凉,眼前浮光轻漾,只需些微胭脂色,朵朵芙蕖便悄然晕开在水底。。。。。。 直到左手传来锐痛,才惊觉自己险些溺死在他的气息之中。不慎被青潭割裂了手掌——掌心留下细细一道血线,若非血珠不断沁出,创口几不可见。 悄悄擎起左臂,免得血滴在他身上。可那血越涌越快,汇成一线,沿着小指轻轻淌下。身下铺着暗金色西炎驼绒厚毯,血渍难渗,越积越多。。。。。。终于被他发现。 暄双眉紧锁,拉过她的手掌,轻轻覆在自己唇上。唇角沾上一抹猩红,诡异而妖冶。不再看她,只向窗外沉声唤道:“来人——” 她突然就想替自己分辨几句,可终是没能说出口。垂下眼,青潭正静静躺在自己脚边,剑身清亮,犹如一泓泉。 马车中只剩她一人,手上缠了层层棉纱。青潭已被他拿走。 不知为何想起曾有人对她说过,女子被负了,多半还会回头;而男子,若当真伤了他,只需一次,便再难挽回。 那么这次,自己算是伤了他么? 马车颠簸,阿七睡睡醒醒,只知日头原本映在右侧窗外,如今已绕到左侧。那人始终未再露面。中间倒有布苏进来,脸色冷淡,不声不响的将饭食摆在矮几上。摆好了也不离开,只跪坐一旁。 阿七低声说道:“你去吧,一会儿再来收了便是。” 布苏却不应声。阿七知她听得明白,侧过脸轻扫一眼——她已是一副衍国女子的装扮,削腰罗裙,红宝耳珰——世子应是对她十分喜爱,那红宝耳珰绝非寻常侍女可佩。 布苏也正打量着阿七。她从不曾见过如此白净纤细的男人——这些衍国的男人,颦笑举止间,像碧空中舒卷的薄云,抑或草原上流转的微风,与粗砺率性的祁国男子全然不同——布苏心中带着些赧然,竟脱口说道:“公子。。。。。。你是女人。” 阿七语气很是平淡,“为何这样说?” “公子是女人。”布苏言语执拗,却只有这一句。 阿七望着她,低笑道:“这耳珰。。。。。。是殿下给的?” 布苏眸中多了一抹光亮,轻声答道:“是。” 阿七接着问:“你喜欢殿下么?” 布苏低了头,“喜欢。” 心中暗暗一叹,将饭菜向布苏面前一推,“吃了去复命吧。” 布苏疑惑的看着阿七,只见阿七微笑道:“既不愿见着我,早些出去,岂不好?” 布苏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很快就伸手接过,吃尽,再将几上的碗碟收好,起身离开。 烟色窗纱被夕阳染成金黄。阿七靠在车窗边,回想起先前自己随手赠出的玳瑁梳——布苏这懵懂祁女,可知“赏”与“赠”本有分别?而那浪荡世子,又可知祁女与衍国女子有何不同?掌心传来阵阵痛楚,并非痛得难以忍受,却细密绵长,令人心绪难宁。 数里之外,苏岑策马随行。踏雪无需主人号令,步履轻快,遥遥跟在队列之后。忽有一刻,栗马轻嘶一声,苏岑抬眼望去,却见前方不远处,一男子正立马静候。 “苏将军——”男子一袭苍衣,所骑的正是阿七的白马。 苏岑面容平静,待要下马,却被男子抬手拦住。苏岑便在马上揖手道,“殿下。” 暄取下身侧软剑,“这青潭,今日便归还将军。” “此物既已赠出,若无新主当面允诺,何来归还一说?”苏岑言语恭顺,却是不容置疑。 暄抬眼将他一望,终是未置一词。 此时便听苏岑沉声说道:“既如此——末将告辞。”言罢,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