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日出(一)
苏远遥遥望着这个日夜睁眼便见,陪伴自己多年的女子,一股陌生之感却自心间陡然升起,月色欺蒙住他的眼睛,那座坟冢下,埋葬的是他此生最爱的女子,而杀死他的,却是爱了自己十多年的女子。 “呵呵···”多么可笑的人世······ 野鸟扑赤赤扇着翅膀从林间跳跃而起,凄厉鸣啼寥长。 苏远仰头长啸,眼角落下苦涩的浊泪,落在厚重的泥土之中,笑完了,他就像个傀儡,失去了知觉般向后一仰,倚靠在树干上。 岁月蒸发去他的风茂盛气,徒留了一层圆滑处世的嘴脸,前一刻的悲痛过后,他的内心,竟然不自觉深谋远虑起来。 若是贸然气急杀了严娇兰或是休了她,不但广宁侯府不会放过自己,便是天下悠悠众口的谴责也难以洗脱,一出狱便休妻,世人所不容也,到时候,朝堂失意,身后唾骂,足以令他身败名裂,当真······要动怒么? 树影下,那戴着风帽的人终于动了动,极快地,一道黑影窜入她怀中,毛茸茸的身子贴在她的胸口,试图捂热心口那一寸之内的冰冷。 苏月生摘下风帽,远远望着苏远的模样,这···便是她深爱母亲的父亲?多么令人恶心! 怀中的西宝不安地动了动,却不敢吱声,方才坟墓后那些响动,都是它干的,它大大的眼睛倒映着苏月生清丽却冷漠的容颜,难道事情办砸了?明明严娇兰的罪行都被苏远听得一清二楚,丫头怎么不大高兴? 苏月生抿着唇,目光幽幽地看着苏远,她知道,这一刻,是她失策了,若是苏远冲上去掐死严娇兰到还好些,可他却想了片刻,很明显,这只老狐狸在权衡,摆在眼前的未来和失去多年的爱情,哪个···更重要呢? 嘴角不自觉轻轻勾起一缕嘲讽,化散在清风明月之中,不应该期待的···不是吗? 苏月生扶着树,四肢有些散软,那种心间的疲惫酸痛,如同魂魄被人硬生生抽离,她合上眼,不愿再看,将头捂在西宝毛茸茸的身子里,不愿再听,伫立半晌,她忽然拔腿狂奔。 脚下树丛石粒哗啦啦响动,苏月生毫不顾忌会不会被严娇兰他们发现,强咽下喉间的腥甜,却任由眼角的酸涩在风中落下。 西宝从苏月生怀里掉落,四条短腿拼着命跟在后头跑——不能再过去了,前面可是悬崖啊! “喵——喵——!!” 奈何灵宠不会讲话,西宝只能干着急,怎么办,怎么办,要是丫头就这么死在南屏山,它罪过不就大了!该死,没事发什么疯! 苏月生抹着脸颊上的断线的泪水,自重生来没有一刻,和如今一样,哭得这般伤心欲绝,扑通一声,她被一颗石子给绊倒了,瞬间跪在了满是荆棘的枯枝上,小腿处传来一阵刺痛,却未达心间。 “苏月生——你就是个煞星!” 她仰头长啸,嘴角苦涩地吞进泪水,随后便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蜷缩起来,坐在带刺的枯枝上。 身下,鲜血将灰衣染成了黑色。 跟在后头气喘吁吁的西宝四条短腿基本上瘫痪了,望了望几丈之外的悬崖峭壁,它呼出一口气,还好,这丫头不算笨。 “喵——” 西宝低低唤了一声,试图用自己毛茸茸的身躯安慰一下苏月生。 然而爪子还没碰到苏月生,就被她一手反开,咕噜噜滚了一圈,顿时不敢再靠近。 要不要此刻回去找主尊?西宝看了眼蜷缩着的苏月生,又看看幽黑的夜色,觉得有些危险,还是陪着她比较好。 毛绒的身子挪进苏月生旁边,和她依偎在一块,看着一轮清冷月色下,悬崖峭壁上那株杂草,随风微微摇曳,挣扎生长在零星的泥土石缝之中,它回首望了望身旁哭泣的少女,眨了眨可爱的眸子,也有些哀伤。 从来没见过丫头哭得这么伤心,不就是严娇兰和苏远对望了半晌嘛,怎么受了这么大刺激,它知道那座坟茔里头是苏月生的母亲,饶是任何一个孩子见到母亲的墓,都会哭一会吧? 这么想着,西宝觉得十分有道理,用它大而绵软的尾巴扫了扫苏月生的头,以示安慰。 清朗山风之中,上下相望的严娇兰和苏远也听到了苏月生奔跑发出的响动,具是一愣,随即警惕低喝,“谁!” 这山中,还有其他人? 如此一想,严娇兰顿时忧心,联想着猜到会不会是那个骗自己的神医,若真是她,自己方才说的那些,会不会被抖搂出去? 她霍然抬眸,看向苏远,“老爷,有人故意引你我来此处,定然有猫腻!” 苏远扫了眼严娇兰平淡的嘴脸,不愿多看,但心中也觉得蹊跷,此事若是被谁传出去加以利用,定然不好,先不说苏府如今不太平,万一被人利用在广宁侯府挑拨关系,岂不糟糕? 他低低道,“此账我今后再和你算,先回府!” 严娇兰忍下胸中苦涩,恐怕今夜之后,他二人之间,再无夫妻之实。 饶是盛夏,南屏山的深夜依旧冷意袭人,苏月生单着了件灰衫,湿气腾起,渗入肌肤,她不由哆嗦起来,抱起身旁的西宝,一起取暖。 方才那阵抽痛过后,苏月生撑开哭得红肿的眼眸,打量了四周,雾气蒙蒙绕在树林之间,总不能在山里呆一夜吧,苏月生想了想,决定回去。 然而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嘶——” 直起的动作扯动被荆棘划伤的伤口,裂得更大了! 由于这份迟缓的疼痛,苏月生低头一看,叹了口气,方才脑中混沌,竟然在这片满是刺的枯枝上跪坐许久,这刺已经扎进腿里,别说走着出去了,便是起身,也困难! 西宝在旁边喵呜一声,看来也是甚为忧心,如此一来,得在山林里露宿一夜了,夜深有野兽出没,它不能随意离开,只能等到天明下山搬救兵,山间夜晚,它毛厚到还可以熬过去,可丫头呢?她一身伤病,怎么熬得过露重气湿的夜晚?
“睡吧,夜里山路不好走,看来我们只能在此过夜了,”苏月生摸了摸西宝的头,将它搂在怀里,忍着疼痛从旁边捡了些没有刺的枯枝堆在身旁御寒。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拖过枯枝,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头痛欲裂! 手脚瞬间冰凉,苏月生暗道一声糟糕,身上那股内力虚浮的感觉竟然又涌上来,她痛到倒下,大口大口喘气,恍惚间想起那夜醉芳斋里青云的话,她每隔几月续命的日子要到了,在此之前,出现这种症状也是正常! 但为何···偏偏在这时候! 西宝探出头来,耳朵刷的竖起来,看见苏月生痛到嘴唇泛紫的样子,它立马知道,丫头的病又犯了! 爪子自然而然按在苏月生的唇瓣上,以此度些灵气,可是马上,西宝意识到,这压根没用,丫头的身子空乏厉害,光是渡灵气没有任何用处,她腿上有伤,血流不止,山间湿气又重,再加上她从前的伤病,一时半会起不了作用。 “喵——,喵——” 西宝用爪子拍拍苏月生的脸,不能让她就这么睡过去,你的命可是主尊耗费多少真气救回来的,还没娶回家当夫人,就这么死了岂不亏本!主子这辈子还没做过亏本的买卖呢! 你给老子醒一醒! 许是大力的拍打,苏月生撑开一条缝,冷汗挂在脸颊上,几缕发丝凝结在旁边,如果不是胸口偶尔的起伏,都要以为是具死尸。 苏月生看了看夜空,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大概到了丑时,再过一会儿,露气会更严重,但天色也会泛白些,只要再熬一熬,就能撑到拂晓了。 说不定···还能看一看日出,苏月生扯扯嘴角,开玩笑般在心中喃喃。 丫头,别睡啊!丫头! 西宝猛地一拍爪子,还是叫不醒昏死的苏月生,左顾右望之间,它决定下山,事不宜迟,在这等着也是死,野兽来不来也无法确定,还不如搏一搏! 四条短腿撒开向着山下狂奔,西宝淡灰色的绒毛渐渐泛起深灰色,黑漆漆的瞳孔泛起幽冷的紫光,而那条碍事的大尾巴不知何时,缩短许多。 夜幕幽冷,旷野之中刮起沙沙大风,涌入这片寥无人烟的南屏山,山林里山风呼啸,宛如鬼泣魂唳,干枯的刺枝上趴伏着一位面容苍白的少女,轻微蹙起的秀眉被凌乱的发丝遮挡,被鲜血染成深灰色的薄衫上不知是冷汗还是露珠,渗湿大片。 时间流淌地漫长,是夜,走得悄无声息,带走了谁的彻夜不眠,又留下了多少枕巾泪水··· 绵羊般泛白的云层舒卷开来,一道刺目的金光自破晓处訇然而出,洒落九天明光,漆黑被那灼烧的金红吞噬,吐露出耀眼的亮光,笼罩在薄雾蒙蒙的南屏山。 远处,似有钟磬长鸣,飘忽天际。 金光洒在少女周身,镀染上一片晕红,苏月生动了动,身上,一件轻裘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