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五夜 偏坐金鞍调白羽
三人从独孤岭的宅邸回到郡守府没多久,门房就递来了成仁发来的加急文书。林上雪刚换好衣服回到偏厅,端了茶水还没往唇边放,聂莞儿就脚步匆匆走了进来。 她见状放下茶盏,眉头微皱:“莞儿,怎么了?”聂莞儿也不说什么,只把文书朝上一递。上雪接过文书,只见封口处加盖了成仁的印信,显然内容十分重要。沈鹤和宫谨坐在主位,她在旁侧坐下,拆开了信封。抛开成仁写信一贯的东拉西扯,啰啰嗦嗦,上雪很快抓住了这封文书的重点——再次催促她发兵宜都。成仁在文书中说,祁州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留了柳郁和老将马均驻守,阿柴虏也派出了人手,已经和他们会合,她收到文书的时候,他们可能已经在前往宜都的路上,让她早日启程,共图大计。 看罢,林上雪转手把文书递给了一旁支颐看着自己的东楼月,然后略过仍然有些神情恍惚的沈鹤,看向宫谨:“二师父,西林郡徒儿不能久留了,前方战事吃紧,徒儿必须即刻前往驰援,您——”宫谨轻松地笑着朝她摆摆手:“去吧去吧,趁年轻干点大事,你二师父这一辈子没什么作为,全部希望都放在你和你师弟身上了。为师你不用管,都快到不惑之年了,还照顾不好自己不成?”随即,他斜眼看了看从独孤岭那里回来之后就一直显得魂不守舍的沈鹤:“你大师父的话,为师自会把他带回揽玉山庄,你也不必忧虑。” “有劳二师父,徒儿谢过了。”上雪忙向他拱手一揖,见他面露犹疑之色,关切道,“二师父可有为难之处?” “呃……雪丫头啊,”宫谨微微红了脸,挠了挠下巴,“二师父求你个事?” “二师父但讲无妨。”林上雪直了直后背,目光专注。 宫谨很少拉下面子求人,此刻又是面对自己这个早已不需要师父庇护,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徒弟,他搓搓手,语气中带了几分小心:“你看你小师弟,他如今不过十五,正是年少出作为的年纪,不能跟着为师在小小山庄蹉跎青春,你能带着他一起么?你的本事如今不在为师之下,教导他也不会耽误了他,年轻人还是多出去走走,开阔开阔眼界的好,不要像二师父,被一座山庄误了一生,像你大师父,被一个执念困了一生。” 林上雪瞅了一眼站在他身边一脸淡漠但眼中明显闪烁着期待的少年郎,蓦地低下头轻笑了一声,再抬头时,脸上已经带了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哀的笑容:“二师父别这么说,生在乱世,谁不是如此?某愿意把师弟带在身边指点,只是不知师弟愿不愿意被某带入这一滩浑水之中?”后面一句话显然是在征询宫无酒的意见,宫无酒抿了抿嘴,认真地看着她:“师姐一直是无酒楷模,只要师姐不嫌弃无酒身单力薄,无酒断无不乐意的道理。” “‘有酒则舞,无酒则醒。’二师父,不知是醉是醒?”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上雪轻叩一下面前小几,眼光扫向宫谨。 “醒,亦是醉。”宫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半睁半闭,不看林上雪,也不知视线落在何处,“有那么重要么?酒伤肝,伤肝则目不明,雪丫头,你习射多年,这一点还是清楚的吧?” “徒儿明白了,谢师父教诲。”师徒二人打哑谜一般你来我往说了半天,旁人一头雾水,东楼月心中却如同明镜一样——这对师徒,互相关心的方式总是如此与众不同,看似会少离多,却不知为何性格极其相似,有时候性格太相似,面对面时反倒说不出关切的话,是以师徒二人便选择了这样的方法,倒是有趣。 一切安排妥当,宫谨当下扯了沈鹤就去收拾行李,当林上雪打点好军营事宜回来时,两人已经出了待月城,只留下了一句“珍重”。 “走得倒快。”东楼月好笑地看一眼因为两位师父突然离去而有些心情低落的林上雪,不等她回过神来接话,举步朝自己的住处走去,一面走还一面高声提醒她,“你也快收拾东西吧,照现在的速度,我们越早出发越好,总不能让所有人都等我们。”上雪不满地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快步追了上去——他们的院子本来就是紧邻的,这么一看,倒像是她惹了他生气,追着去道歉一样——而她并不曾注意到这一点。 ===================================================================== 第二天天色未明,林上雪就起身来到了军营。点齐大军后,她于马上同冯龙邢芳道别,两人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尤其是身为最早前来投奔的林氏旧部的冯龙,整张脸似乎都在发光。“冯公,请回吧!他日得胜,白马郡我们再会!”上雪一身雪亮银甲,身姿挺拔端坐马上,抱拳一笑。 “承君此诺!”冯龙也不废话,回以一礼,上雪一磕马镫,骏马长嘶,绝尘而去,身后三军大呼,声如春雷。 ===================================================================== 林上雪和东楼月率领的两万士兵,超过半数都是当初他们带来西林郡的雍朝士兵,只有小半是投诚的西林府兵,而这些人也早已听说过“乱世三星”的威名,见识过林上雪手中那张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长弓的威力,又慑于东楼月那双似乎可以洞察人心的黑眸带来的本能的恐惧,所以一路上行走得十分小心。林上雪并非苛待士卒之人,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听从号令,不生不臣之心,她从不为难任何一个人。雍朝因为占据了富庶的南方,所以士兵粮饷充裕,对于西林府兵们来说,甚至比原先的待遇还要优渥,有这样好的条件,上峰又不是惯爱盘剥下属的性格,时日一久,他们也免不了生出了比较,将明益同林上雪比,将明盛同白檀比,比来比去,惊觉他们原先效忠的人竟是如此不堪,面对其他原本就隶属于雍朝的士兵,他们再也没有底气同他们辩驳。反倒是林上雪,有那么几次听到两方争执,一向开朗爱笑的她竟罕见地阴沉了脸色,把几个语气颇为咄咄逼人的老兵点了出来,也不曾斥责,只罚他们当夜提着水桶绕大营跑十圈,她自己也没闲着,跟在他们后面全程监督。 十圈跑完,众人都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林上雪这才不紧不慢开口:“你们可知错了?”几人垂头站在她面前,嗫嚅着不敢说话。 “我大雍的儿郎,每一个站出去都可为万人敌,现在却如此畏畏缩缩,你们可对得起某和你们成总管的悉心栽培?”话音不重,却说得几人心中十分愧疚,越发不敢出声。 场面一时沉寂下来,过了许久,只听林上雪幽幽一叹:“各位不妨这么想,如果现在你们是投诚于大雍的士兵,被大雍的士兵们这么针锋相对,闹得三军不和,最后受害的是谁?战火消弭,诸位和诸位的家眷才能得到平安啊!” “副总管,仆等鼠目寸光,不知您良苦用心,实在惭愧!”不知谁说了一句,就见几人纷纷合手长揖,林上雪忙将他们一一扶起,微微一笑:“得了,不要再有下次,再有下次,可就不是罚跑这么简单了。快回去吧,明日赶早跟新人们道个歉,行军打仗,大家可要相互倚仗,哪能轻易结下心结?” “对极对极!”众人连声称是,林上雪笑着挥挥手让他们散去,自己则双手负在身后,缓步踱回了自己的营房。聂莞儿正坐在灯下缝补战袍,见她回来了,忙放下手中针线衣物迎了上来,接过她脱下的披袍挂好,口中嗔怪道:“如今虽然已经三月,但春寒料峭,娘子莫要再夜里四处游荡了,受了寒,儿如何向三军、向司马交代?”上雪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用手帕沾了水擦去额角的汗珠,坐去了床上。等聂莞儿端热茶进来时,她已经依靠着隐囊沉沉睡着了。 林上雪自从待月城出兵以来,一路走得十分顺利,转眼就到了四月中旬。这一日,军队来到了宜都所在中州以北的盈郡原山附近。正在往前走着,忽然前方有斥候来报,说有一队人马拦在道中,队伍都打着“北”字旗,约莫有七八千人。 “前方地势如何?”上雪垂眸看向那斥候,问道。 “初步探得前方为两山之间一道山谷,敌人所在之处恰为谷口。” “哦?这是要引诱我们深入山谷好一举歼灭吗?”东楼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还请副总管与司马示下!”那斥候抱拳朗声道。 “你、你,还有你,去传令三军,在距敌人半里处停止前进,全军戒备,以防敌人猛扑。”东楼月丝毫不见慌乱,淡定地点了身边三个传令兵,分别指了指左右前三个方向。三个士兵领令下去传话,东楼月转向了林上雪:“雪儿,你和无酒贤弟分别带一小队去东西两侧山头扰乱敌军,可能做到?”
聂莞儿连忙上前阻止:“司马,副总管她如今是军中主将,如何能——” “莞儿,不必多言,你随司马在这里控制好大军,某去去便回!”说着,林上雪低头紧了紧夜行兽的鞍鞯,和它低声耳语几句,然后坐直身子,纤长的手指四下里一点,连续发出几道命令,队伍阵势顿时一变,分出两小拨人马汇到中军。她将手中惊鸿一举,对宫无酒朗朗一笑:“师弟,走也!”宫无酒应了一声,师姐弟二人同时扬鞭,纵马而出,两队轻骑分随二人之后,卷起一路烟尘,转瞬就隐匿在丛林之中,不见了踪迹。 ===================================================================== 北国盈郡有座原山,此山从中分为两半形成一道狭窄险峻的山谷,是为愁暮峡,乃是一条通往盈郡的近道,若是绕过此山而走,最少也要走上月余。但是这愁暮峡一过惊蛰时节,到了日暮之后便有蚊蝇成群出没,这些蚊蝇十分嗜血,加之山谷狭窄仅容一车通过,地面又崎岖不平,所以只要人畜在日落后呆在这里,基本就没有了生还的可能,数量庞大的蚊蝇会吸干身体中的每一滴血,即使侥幸逃脱,也会因感染疟疾或者其他疾病而丧生。盈郡郡守常宁在这里设下埋伏,正是为了将林上雪一行人引入死路,即使侥幸不死于蚊蝇之口,也会在力竭之后死于伏兵。多年战乱,他已经从无数耳闻之中深刻意识到林上雪对整个雍朝的重要性,这一次,他定要置她于死地。 再说林上雪,率领了一队骑兵投身入林,他们的战马都经过特殊的训练,一入树林就自觉地噤了声,他们小心地在枝叶间穿行,林中经年的落叶将马蹄的声音完美地隐去,一片寂静。慢慢地,地势越来越高,林上雪心知已经开始上山,回头朝士兵们比了个千万小心的手势,然后一马当先,带着众人谨慎地向上走去。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林上雪耳朵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了前方隐隐传来的人声,她猛一抬手,士兵们纷纷勒马停下。她合起双目,侧耳细听,说话的人cao着一口北音,她生于北国,自然很容易就分辨了出来,似乎是两个士兵正在小声交谈,说的恰是她。她无声地冷笑,惊鸿弓向前一指,骑兵们挥舞陌刀,在敌人猝不及防的时候杀了出去。 峡边,盈郡郡守常宁亲自带了士兵埋伏在此,只等峡口雍军冲入,却不料背后突然杀出一支奇兵,打得他措手不及。他也算是久经战阵一员老将,慌乱了片刻便冷静了下来,飞身上马,指挥着手下士卒反击,倒一时抵御住了林上雪手下骑兵的攻击。常宁见来者只是一队散兵,不见主将,松了口气的同时一颗心也提了起来——谨慎如东楼月,必然不会轻易中计,也不会让这样一队堪称精锐的骑兵随随便便杀上来,那就意味着他还有后招。 “使君!小心!”突然有亲卫惊呼一声扑将过来挡在他身前,他只觉眼前有一蓬血雾散开,再看时,那舍身相护的亲卫脖颈被一支利箭贯穿,一箭毙命。他心中瞿然一惊,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抬眼一看,果不出他所料——“林上雪!” 一人一马从树林的阴影中悠然走出,银甲如雪,紫袍飘飞,绣带招摇,好不威风!不是林上雪又是何人?她手中长弓还未放下,弓弦犹在嗡嗡震颤,而常宁面前的亲卫已经咽了气。常宁心知自己绝非她敌手,拨转马头向林中便跑,林上雪一声清斥:“哪里走!”身子一侧,斜坐马鞍,弓弯如满月,一箭如流星般射向常宁,常宁挥枪拨开,第二箭又至,一急之下,马速倒是慢了下来。林上雪左脚一磕马镫,夜行兽顺从地拐了个弯,朝常宁冲去,再看林上雪,弓上五箭上弦,伴随着破空之声,五箭几乎同时离弦,将常宁连人带马锁定在攻击范围内,再无退路。 “上雪之箭,神乎其技也!” ——《南北人物评说·林上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