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七夜 乃知兵者是凶器
转眼一月过去,两军约定日期已到,雍军与北军战于蕙陵郡城外,是日冰融雪消,恰是冬天里一个难得的大晴天。 一大早,成仁就点齐了两万精兵,列阵惠陵城东。武介和万法在蕙陵郡郡城中得到消息,一齐登楼观看。只见熹微晨光之中,雍军阵容严整,将士们一个个盔明甲亮,英姿勃发,一眼望去,满目征旗飘绣带,画戟列明霞。当先两员大将,一人骑一匹黄骠马,身着明光金铠,头盔顶戴两条雉鸡翎,在阳光之下流转着五彩光华,倒提金枪,背插锦旗,一身正气;另一人骑一匹白玉狮子骢,身披鱼鳞银甲,兜鍪上簪一支白鹤羽,洁白如凝脂美玉,臂缠银链,手执铁笔,端得是风流俊秀。此二人,正是乱世三星的“破军”成仁和“贪狼”东楼月。饶是万法见识过无数贵族名流,此时此刻也不由为这二人姿容风度所折服。“当真是芝兰玉树,望其生于庭也!”一旁武介咋舌称赞,万法斜睨了他一眼,嘴上没说,心中却是十分赞同。赞赏归赞赏,该打的仗还是要打,万法接过侍卫递过的兜鍪,迈大步下了城墙,飞身上马,领一队士兵径直出了城,在城下排开了阵势。 “对面何人!”万法催马上前两步,抬剑点指。 “大雍行军大总管,成仁。” “大雍行军司马,东楼月。” 两人不疾不徐报上了名号,这边北国的军中一片哗然。雍朝军队一路推进,谁不曾听说领队的三人乃是先前明月上人白丽飞亲自推演出的“乱世三星”,三人所到之处必定伴随着杀伐和胜利——只属于他们所扶持的雍朝的胜利。万法皱眉,厉声呵斥:“休要慌乱!再有乱者,以扰乱军心之罪论处!”士兵们一听,赶紧闭上了嘴巴,不敢再交头接耳,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傲然站立在他们前方的万法。 万法一双鹰眸扫视一圈,没有见到林上雪,沉下声问道:“成总管莫不是忘记了我们的约定?一月之后,让林副总管出阵与某一战,现在她人在何处?” “真是不巧,”成仁露出一脸抱歉的表情,“前日京中传来敝国圣人旨意,勒令副总管停俸反思三月,不得出战。君主有令,臣子敢不祗从?” “阁下不急发怒,皓然乃月之妻,夫妻一体,月愿代其出战,还望阁下手下留情。”东楼月语气虽温和,但是字里行间透出的尽是不可违抗的高傲。 万法转念一想,东楼月亦是雍朝名臣,但少有人知其深浅,此番不妨试上一试,便点了点头:“也罢!不得与林氏后人一战,实是法之憾事,便让法领教一番淡云阁少主人的武艺吧!” “蒙君不弃,月当全力以赴。”东楼月微微一笑,灿若春花。 万法被他的笑晃了下神,旋即清醒过来,额角滑下一滴冷汗,心道怪不得说这东楼月是雍朝最难对付的人物,光这么一笑,不说女郎们,恐怕就连郎君们都抵挡不住其中魅力,更不要提他那一手可以和当年明月上人相媲美的卜算之术,细细想来当真是恐怖至极。他此时方知原来倾国倾城也可以如此贴切地放在一个男子身上,而这个人,此刻正是他的对手。 “万将军,请吧。”东楼月带着玩味的笑看着他,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万法不再犹豫,探手摘下背上长弓,口中喝一声“去”,一支利箭流星一般激射而出,锁定东楼月咽喉。东楼月端坐马上,稳如泰山,待箭射到眼前了,方才慢悠悠一抬手,臂上银链若有生命一般骤然飞起,螺旋状盘绕着迎上飞来的箭矢。众人耳中闻得“铿锵”一声,定睛一看,东楼月的冲霄链已经绞了万法的箭,顺着东楼月一甩手的动作将之弃在一旁。忽然,风声乍起,东楼月抬眸看去,只见三点寒星袭来,眼中划过一道厉色,一晃左臂,冲霄链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将三支箭一一击落,然后去势不减,直扑万法面门。万法举弓格挡,银链竟蛇一般缠了上来,他恼怒之下挥剑去砍那银链。 银链看上去十分细弱,怎奈它取材自天降陨铁,耗费许多巨匠大量心血,方才铸成这七尺余长一条细链,自是坚硬无比,又怎会如此轻易被一柄普通的佩剑斩断?东楼月不屑地嗤笑一声,伸手摘了头盔,往后一抛,不偏不倚正落在成仁怀里,成仁无奈一笑,东楼月头也不回道:“劳烦总管帮某保管一下!”与此同时,将冲霄往怀里一扯,整个人顺势跃起,掌中凌云铁笔闪烁着寒光点刺向万法。万法见状,当机立断弃了长弓,抛了碍事的兜鍪,整个人如一只黑鹰,挥舞宝剑同东楼月正面相迎。两人短兵相接,东楼月忽然轻笑一声,附在他耳边低语:“阁下高才,何不取明盛而代之?”万法冷笑,反手一剑刺向东楼月后心,被他旋身避过,凌云笔笔尖划过万法脸颊,带出一串血珠,东楼月嫌恶地后退了半步,没有让血溅到身上,万法却趁机一探身拾起了先前被他丢在地上的长弓,弯弓搭箭,瞄准东楼月眉心射去。 这一箭虽然力道没有之前那几箭凶猛,但是胜在距离近,根本不容东楼月反应——至少万法是这么想的。然而,他还是错估了东楼月的实力,只见他脚下步法变换,在箭射到之时一个转身将这次凶险非常的攻击轻轻巧巧地化解,同时一扬左手,冲霄链直袭万法腰部。万法往旁边一让,张弓连发三箭,分别射向东楼月上中下三盘。东楼月不敢怠慢,铁笔在掌中飞转,护住躯干和下身,同时冲霄链往回一带。两面兵将只见银光闪烁,耳闻金属相撞之声,等银光散去,大家拢目光看去,只见三支利箭有两支击在了凌云笔笔杆之上,被弹飞了出去,另一支则撞在了东楼月抬起的左臂上,失了力量坠落在地——冲霄链不知何时已经层层缠绕在了他小臂上,密密实实将他的小臂护住,如一层坚实的臂甲一般,区区箭矢又如何能射得透? “司马果然文武双全,万某佩服。”万法朗朗一笑,持弓而立,满头黑发迎着寒风飞舞,竟平添了几分洒脱。 “过誉。”东楼月淡淡答道,凌云笔托于掌心,单手负于身后,青色的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姿态悠闲。 二人对峙良久,东楼月忽然抬手,冲霄如银蛇一般游出,与此同时,万法也已拉满了弓,几乎在东楼月银链击出的一瞬间,他松开了弓弦,只听“嗖”得一声,利箭离弦,直射东楼月眉心。东楼月身形电转,噌噌几步避过箭矢,逼至万法切近,凌云笔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圆满的弧线,挟着刺耳的风声力道狠厉地刺向万法心口。因为相距太近,万法避无可避,只得稍稍侧身,举弓去格挡,却也仅仅卸去了三分劲力,让笔尖偏了几寸,凌云笔终究还是狠狠穿透甲叶的缝隙刺入了他的右肩,鲜血四溅。紧接着,东楼月屈膝抬腿,一脚蹬上了他的小腹,将他蹬得站立不稳,连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立住。东楼月一脸嫌弃地甩了甩凌云笔,血被大力甩落,染红了地上未消的残雪:“尔比之穆文斐尚有不足,况于某乎?”顿了顿,又道:“某观阁下一身浩然之气,如何甘愿沦为昏君驱使?”万法捂住冒血的伤口,低头轻笑:“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法当殒身报之,如何会有不甘?” “即使如此,那月也不必手下留情了!”东楼月听他一说,知道他心意难更,便收起了拉拢之意,只站在那里,微微垂眸注视着万法,并没有趁他不备出手偷袭,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在战场上做出那种趁人之危之举。万法喘息了片刻,直起腰来,将长弓背好,重新抽出佩剑:“司马尽管来,说一个怕字,万法愧对天地!”
两人都是秉性高傲之人,若非立场不同,恐怕早已引为知己,把酒言欢,然而他们不能。他们一个立誓要为此生挚爱扫平天下黑暗,一个感怀君主救命之恩所以誓死效忠,一个代表大雍,一个代表北国,所以再惺惺相惜,两人都绝无可能成为朋友。这一次交手,可以算得上是生死之战。这一战,从旭日初升一直打到日正中天,东楼月银甲血染,万法也已遍体鳞伤,只不过东楼月身上的都是万法的血,到了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自己的洁癖了,因为万法已经是在以命相搏,纵然他武功高于万法,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城上,武介作壁上观许久,见万法渐显颓势,这才举手下令:“鸣金收兵!”錞于一响,城外士兵自觉整顿好阵势,等待主将归来,那边成仁也命人发出了收兵的信号,缠斗在一起的两人这才分了开来,各自上马整兵,回归营地。 ===================================================================== 雍军大营。 聂莞儿端了药给林上雪,一掀帐帘,就见她急匆匆地把什么东西往被里塞。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药碗,几步来到林上雪床边,朝她伸出了手:“娘子,您再这样儿可要告诉阿水娘子了,到时候她亲自来守着您,有的您自在!”林上雪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交出了方才正在埋首研究的舆图,接了药碗一气喝完,见聂莞儿表情还带着几分埋怨,轻咳了一声,出言保证:“莞儿,这是最后一次,伤好之前某保证再也不多思劳神,好好养伤。”见她面色缓和,松了口气,笑道:“不知阿兄他们战况如何,你可愿帮某探听一二?”聂莞儿扶她躺下,掖了掖她的被角:“娘子且躺着,儿去去就来。” 不一会儿,聂莞儿就脚步匆忙地回来了,第一句话就是:“娘子,司马胜了!” 林上雪面上一喜:“人在何处?” 她摇摇头:“儿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不过——” “怎么?” “见司马盔甲之上似有血迹,不知是不是负了伤……”觑见林上雪脸色渐渐阴沉,聂莞儿不由得放低了声音,生怕惹得她动怒。林上雪见她一脸小心翼翼,抬手捏了捏眉心叫她去营门处等候,等成仁等人回来立刻带东楼月下去诊治,聂莞儿唯唯应下,退出了营房,门帘落下的一刹那,她仿佛听到了林上雪一声轻叹。 “高祖顺明二年元月,我与北军战于惠陵芳草原。时林上雪因罪思过,不得战,月代其赴北将万法约。法本北厉帝盛从外弟,后继穆文斐之位,为盛驱使,善骑射,常自比于前朝凌飞,凌飞者,上雪之祖也,弓马娴熟,号曰‘箭无虚发’。月素以诡谲称,难知如阴,法纵有百步穿杨之能,亦难为月敌手,败退惠陵。” ——《雍书·列传第二·东楼月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