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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夜 清水白石何离离

    谷中风自蕙京而来,刺杀南皇白宴的,正是他手下九名死士,当时,他也在人群中。他本来就生得样貌出众,加之身长八尺,站在人群中犹如鹤立鸡群一般昂藏不凡,颇为引人注目,是以一早就被穆文斐盯上。白宴一遇刺,穆文斐一面指挥卫兵去剿杀九名刺客,一面亲自来捉拿谷中风。偏偏此时人群混乱,你推我搡间,反倒将谷中风越挤越远,谷中风也不惶急,面带微笑随人潮一路朝着东门方向而去,步履轻捷,如凌波而行,无论穆文斐如何追赶,他始终不远不近飘在前方。斜刺里突然冲出一匹疯马,挡住了穆文斐的视线,待几个蚁人解决掉疯马之后,早已失去了谷中风的踪迹,直气得穆文斐脸色铁青。谷中风离了蕙京,一路往东,这才来到了抱朴城白檀军营之外。

    东楼月见故人来访,十分欢喜,将谷中风引介给了白檀诸人。谷中风摘了竹笠,云淡风轻地和众人一一打了招呼,一派名士风度,这让见识过他的玩世不恭的林上雪心中十分不齿,在大家没注意的地方悄悄翻了个白眼。谷中风眼尾一扫,恰好捕捉到了上雪的白眼,他立刻笑了,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熠熠生辉,活生生看呆了一众儿郎。接着,就见他抬手勾了东楼月的肩膀,亲亲热热把脸凑了过去:“皎然,想煞我也!”上雪一阵恶寒,索性把脸一撇,眼不见为净。

    白檀何等心思玲珑的人物?察觉到三人之间气氛有异,当下笑着将谷中风让进中军帐,几人分别落座。白檀试探着问:“谷郎君风采卓然,今日肯赏光前来,檀之幸也。不知——”谷中风微笑着看了眼东楼月,方才回道:“大王过奖,谷某一介布衣,若论风采卓然,在座诸位个个胜过谷某远矣。不瞒大王,谷某此番前来,是来向皎然贤弟邀功的。”“哈,不知谷兄帮了大郎什么忙,这么欢欢喜喜前来,是怕大郎跑了不成?”成仁调侃道。东楼月扶额,语气十分无奈:“萧肃兄就是蕙京城中某早早布下的暗线,先前重阳大典上把蕙京搅得一片混乱,他功不可没。”谷中风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隔空抛给东楼月:“这是你要的东西。”东楼月接过卷轴,展开给白檀过目。只见那卷轴用黄绫制成,上面的字迹——“这不是圣人的字迹么?”白檀讶异地看向东楼月。东楼月微微颔首,又从谷中风手中接过另外一卷黄麻纸,打开看了看,将之放入怀中:“不错,如今圣人驾崩,虽然穆文斐力排众议,扶持白楠登上帝位,然他毕竟不是圣人嫡系子孙,所以各路藩王并不服气。某有一计,想必以大王贤名,定能使天下臣服。”

    中军帐中一片静默,就连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有趣。”忽然有人轻笑出声,打破了帐中的沉寂。大家循声望去,只见谷中风正抬手端起面前茶碗仔细端详,嘴角还挂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谷郎君因何发笑?”白檀不解。

    “某自然是在笑,大王有成大业之力,却无成大业之胆。皎然,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大胆!尔不过区区黔首,怎敢如此诋毁我家大王!”底下有将官按捺不住,拍案而起。

    谷中风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嘲讽道:“可怜三星乱世之才,竟要与群小为伍,吾亦惜之!”

    “郎君慎言。”一直没有说话的林上雪轻轻放下茶碗,出言提醒。

    “郎君所言极是,怪檀太过优柔寡断,多谢郎君提点。”白檀站起身来,长揖到地。随即旋身面对东楼月:“以先生高见,该当如何?”

    东楼月竖起三根手指:“三日,给臣三日时间。”

    白檀笑了:“三日而已,先生要做什么尽管去做,檀信任先生。”

    “不过说起来,”林上雪突然出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太子白杨身在何处?按理说,白宴一死,白杨理应继南皇之位,可是至今不闻动静,着实令人费解。”

    “哪里还有什么太子白杨?之前白杨一直深居简出,因为他身体实在虚弱,就连多说两句话都要喘上半天,就在闻说平和公主出事的那一天撒手人寰了,所以圣人认为都是大王兄妹的错,一怒之下给大王送了鸩酒,并且封锁了太子已薨的消息。直到现在,穆文斐扶持白楠称帝,对外的说法还是因为太子缠绵病榻,自知无力举行登基大典,这才主动让贤,各大藩王碍于穆文斐威势,故此只敢窥伺,不敢妄动。”东楼月耐心地解释。众人恍然,谷中风扬扬眉毛,没有说话,只是认认真真品着碗中清茶,半晌,笑着望向林上雪:“林娘子所言不差,军中茶水果然简单,不过,一清二白,不掺杂物,某甚爱之。”话语之间颇有深意,林上雪也不细究,亦笑着回应:“郎君若是喜爱,离开时尽可带走一些,回去慢慢饮用。”谷中风哈哈一笑:“不必不必,‘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的道理,某还是知道一二的。再清苦洁净的茶,进了锦绣堆里,立刻就与之合污了,不若留在此地,尚能保存几分本真。”

    白檀闻言,心中一凛,正色道:“谷郎君可是信不过白某?”“不敢。大王现在是清清白白一君子,谷某仰慕已久。”谷中风揖了一揖,面色淡然。言下之意,现在是清白君子,将来不知如何,听得白檀微微蹙眉,谷中风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朗声道:“大王,忠言逆耳,谷某疏狂,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大王海涵。”“哪里哪里,郎君所言想必也是众卿心中忧虑,既然如此,孤以性命起誓,穷尽一生,此节不移,若有违此誓,叫孤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出乎所有人意料,白檀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发下毒誓,惊得众人纷纷起立,劝他三思。白檀摆手,说他早有此意,只是之前一直犹豫不决,今日听谷中风一言,方才下定决心,许下誓言,也好安三军将士的心,让他们知道他们效忠的并非薄情寡义之君。谷中风抚掌大笑:“大王好风度,谷某叹服!以后若大王有难,凡谷某力所能及,必当鼎力相助。”“多谢谷郎君厚爱,檀有礼了。”说着,白檀朝谷中风恭恭敬敬行了个揖礼。谷中风侧身避过:“谷某草莽之人,大王何必纡尊?大王这就让谷某尴尬了。”东楼月笑着打圆场:“萧肃兄一向厚颜,怎么今天转了性子?”“皎然此言差矣。为兄不问世事已久,哪里有皎然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谷中风打趣他,还不忘记捎带上林上雪,“兼之林娘子秀外慧中,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营中一静,继而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直笑得林上雪红了脸低下头去,东楼月也红了耳根子。白檀抛开刚刚的些许不快,笑着端起茶碗朝着二人遥遥一敬:“那孤就在此提前祝先生和林卿百年好合啦!”大家又说笑一番,谷中风起身告辞,白檀一再挽留无果,赠他金帛珠玉他也推辞不受,只接了东楼月递给他的一包茶叶,朝众人一揖,转身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句“有缘再会”,眨眼就消失在辕门之外。

    “谷郎君武功……比之先生如何?”白檀目送他远去,这才转头问东楼月。东楼月袖手而立,嘴角含笑:“若他使出全力,胜负在五五之数。不过若论轻身功夫,他倒是与雪儿不分伯仲。一个‘清风入松’,一个‘飞鸿踏雪’,都是人间轻盈之至,非心中无垢者不可修成也。”“儿姑且把阿兄这话当作夸赞收下了。”上雪骄傲地一抬下巴,面上是掩不住的得意。“不过,雪儿要是这么得意下去,很快是要被武三山之流超过的。”东楼月一板一眼地朝林上雪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惹得她不满地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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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雍王白檀于蕙京城外亮出了先皇白宴的册书,一卷竹简上面清楚地写着册立雍王白檀为太子,上面还有各省各部长官的亲笔签名——这些人在穆文斐掌权之后,几乎全部被诛杀或者贬谪,剩下几个人也已经自乞骸骨,致仕归乡,毫无意外地被白檀收归座下。册书一出,蕙京震动。大家都知白宴对这个儿子没有原因地厌恶,是以怎么都不相信他会将白檀册为太子,但是所有的疑问最后都归为了一个:让太子白杨是否还活在人世?不少大臣递了折子想要面见白杨,却全部被穆文斐以让太子体弱,不宜见客为由扣了下来,朝中对他怨声载道,穆文斐却依然我行我素,城外白檀大军兵临城下,他也不见丝毫慌乱之色,若不是时机立场不对,就连成仁都忍不住要佩服他这份镇定了。

    城上城下,十二卫士兵和白檀大军皆严阵以待,日夜不休。册书已经由朝中各大重臣同白宴以及众位大臣的字迹比对过,没有发现造假的痕迹。近几日,城中已经渐渐开始流传白宴表面上对雍王不假辞色、厌恶至极,实则是在用这种方式保护他,甚至于在白杨重病生死不明的时候改立他为太子,册书却秘而不宣,悄悄送到他手上,足见白宴对这个儿子的重视,加之白檀素有贤名,治理雍州时百姓们提起他都赞不绝口,这就更使朝臣百姓们盼望白檀继承大统,好早日脱离穆文斐的掌控,跳出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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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兄,我怎么不知你还有模仿别人字迹的这个本事呢?”这一日午后,中军议事完毕,林上雪溜溜达达跟随东楼月去了他的营帐,盘膝在他对面坐下,托着腮帮子好奇地打量着他。东楼月嗤笑一声,瞥了她一眼:“说起来,为兄可得好好感谢雪儿。若非你小时候天天闯祸,总是被阿娘罚抄《女诫》,你惫懒抄书,全都推给我,我又如何习得这一手模仿他人字体的好本事?到如今,《女诫》我倒是比你背得还熟,你说说你,还像不像个娘子的模样?”话虽如此,但东楼月语气中并未有一丝一毫的责备之意,林上雪无赖一笑,取了茶壶替他满满斟了一碗茶水:“阿兄辛苦!这碗茶敬你,聊表寸心。”“雪儿心中有我,再多苦我也吃得。”东楼月朝她眨眨眼,双手接过茶碗,上雪只觉面上发烧,搁下茶壶,匆忙告辞,落荒而逃。身后东楼月轻轻转着茶碗,吹开浮在表面的茶沫,喝了一大口。茶水已经有些凉了,滑过喉咙,虽然香气不减,但是已经开始泛起苦涩,一层一层在口中蔓延开来,惹得他皱起了两道长眉。“好景不长啊……雪儿,但愿你一如既往地能够逢凶化吉……”

    “谷萧肃真有上古君子之风也!一清二白,古来能守其志者,鲜矣!烁烁然三星者,犹可望其项背,白丽飞虽望尘莫及也。”

    ——《九芸斋笔记·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