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各取所需
挂钟一下下地摆动着，夏公馆的丫头嬷嬷们起了身，开始打洗脸水，叠床铺，整理褥子。安爱若向来浅眠，一听得这些动静就立马醒了过来，她也用不着别人伺候，只自己打水洗了脸，又换上了一件洒花白底的旗袍。 做完这些，天才蒙蒙亮了起来，她闲来无事，就在房间里面看着剧本，下午有一场剧本研讨会，在这之前她是需要好好研习剧本的。 辛亥之后，鸳蝴派刊物成了上海滩各家太太小姐平日里的消遣，安爱若自然也免不了俗，成了《礼拜六》的忠实读者。不过这杂志从一九二一年复刊后，出满百期又宣布告终了，她已有多年没有再读过。 她拿到的剧本，便是根据鸳蝴派的其中一篇连载作品改编而成的。 太阳渐渐升上了天空里去，光线好不容易充足了起来，可这天气却像故意与她开着玩笑似的，高照的艳阳突然就被瓢泼大雨所取代，屋内的光线瞬时黯淡了下来。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伸手拧开了密绸色台灯，明亮的光圈四散开来。 “爱若小姐，用餐了。” 安爱若转头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又看了看紫檀木座钟，叹了一口气，虽然不想出房间，但还是不得不下了楼。 说来奇怪，这雨来得快去得更快，她刚走到偏厅门口，雨便停了下来。她随意披了件蕾丝披肩，柔黄色的光束穿透了玻璃，投射到她的象牙色的皮肤上，光影掩映起一片飞舞的尘埃。 今日餐桌上只有廖宛如一个人，她觉得奇怪，廖宛如看了看她，便道：“守毅和长轩去忙洋行的事情去了，过会子吃完饭你和我去趟老宅，我有事要和夏老夫人说。” 安爱若笑了笑，心知廖宛如估计是去撒泼要钱的，可这廖宛如也不动动脑子，夏守毅都不肯给她的钱，难道夏老太太会给吗？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想见夏老太太。” “是吗？昨日守毅可是把你要演电影的事情与我说了，我不小心告诉了夏老太太，我听她的语气似乎很是不开心，指了名让你今天过去呢。” 阳光照在屋外绿茵茵的草坪上，透入了乳白色的长餐桌里，光线朦胧又黯淡。安爱若冷冷一笑并不看她，只是随意摆弄着手中的慕斯蛋糕。一只纯白色的蝴蝶飞入窗子，在空中盘旋，她缓缓地移动目光，那蝴蝶却像感应到了似的，立马又飞了出去。 两人用完了早餐，廖宛如提前预约的出租车也已经到了，这次与廖宛如一同去夏家的老宅，她心里便七上八下，跳动得厉害。 夏老太太与夫人小姐们在起坐间里闲话，听夏老太太的贴身丫头说，昨日夏老太太做了噩梦，睡得不安稳，今日补了一觉，这才起了床。 樱桃木小圆桌上摆放着瓜子茶点，二太太正在一旁剥着瓜子，她生怕养长了的水葱似的指甲断了，剥瓜子时竟也带上了金指甲套子。 丫鬟打起了帘栊来，轻声道：“姨奶奶和爱若小姐来了。” 夏老太太刚才还喜笑颜开的面目瞬间凝滞了下来，她连头也不转，声音便就沉了几分，“你们来做什么？” 廖宛如在心中冷哼一声，可面上仍是挂了笑容，走到夏老太太面前，行了旧式人家的礼节。夏老太太年龄大了，记性也愈发不好了，这才想起来今日是廖宛如打电话告诉了她，安爱若竟然想要去当电影明星。 哼，她夏家世代为官或经商，她娘家也出过举人老爷，怎么能由得安爱若败坏了夏家百年来的好名声？ 看在廖宛如给她通了气的份儿上，她对廖宛如的语气不由好了许多，“呦，宛如啊，你太多日子没来我一下没有想起来你，你看座吧。” 一旁的二太太见风使舵，忙起了身来，命丫鬟新添了圆凳，又扶着廖宛如坐了下来。安爱若打量着廖宛如，廖宛如今日穿了一件窄袖衫子，下身穿着银红摆裙，群边用珍珠镶了一圈子。这幅打扮是夏老太太看得过眼的，看来这廖宛如今日就是来讨夏老太太欢心的。 “老夫人说的是，是宛如太久没来走动了，之前想着宛如并不是守毅明媒正娶的妻子，心中暗觉不配来和老太太请安，可是近日里出了一档子事情，宛如不得不来了。”廖宛如笑了笑，又低了眉，道，“我……我有喜了。” “什么？” 整个房里的太太小姐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各怀所思地看着廖宛如。这夏守毅怎么说也是夏老太太的亲生儿子，说到底比那些庶子要亲得多，虽然这廖宛如只是个姨太太，但她肚子里怀的可是夏守毅的骨rou。 夏老太太果然喜笑颜开，拉着廖宛如的手，道：“宛如怀孕了是好事，虽然以你的身份不能入我们夏家族谱，但这例银我就破例给你发下来。对了，宛如跟着守毅有多少年了？” “回老太太的话，大约有四年了。” “嗯，一个月算十五块钱，你服侍了守毅四年，算算也七百块左右，改明儿我就让下面的人给你存进户头里面去。你就在家里安心养胎吧。” “谢谢老太太。” 安爱若在一旁低眉站着，这下可是明白了，廖宛如得了这七百块，廖家meimei的嫁妆钱不但够了，还能余出来的不少。 夏老太太斜睨了安爱若一眼，招了招手，“爱若，你过来。” 安爱若低着眉目走了过去，在夏老太太面前站好，夏老太太瞧着她，只见她芙蓉花似的面颊上噙着一抹淡淡的愁绪，一看到这样的表情，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个千金小姐，别有事没事摆出那种表情来！” “是……” 夏老太太舒了一口气，又道：“听说你要去拍电影，这么大的事情你只和守毅商量了一下，可是不把我这老太太放在眼里？” “我本是想与老太太商量的，一时还没有来得及。”安爱若顺着她的话答道，可是眼神却往一旁的挂钟上面去看。 指针慢慢指向了四点钟，她又想到与白赫连、于导演约定的时间就是四点钟，心里愈发懊恼。如果自己第一次研讨会就迟到，这于情于理怎么能说得过去？ 可是这边夏老太太还不知道要训斥她训斥到什么时候去，她又不能不听。 “好，既然你说了你想要和我商量，那我可要告诉你，如果你敢去拍电影！那你就从夏家滚出去！” 夏老太太自持是举人之后，一向谨言慎行，从她嘴里说出“滚”这个字，自然证明事态已是十分严重了。 廖宛如与那些太太小姐们一同嗑着瓜子，面上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真恨不能老太太再多羞辱安爱若几句。 安爱若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词来，心里又不愿放弃拍电影的愿望，正左右着急着，便听门口丫鬟又报道：“大少爷来了。” 不知怎地，听到夏长轩来了，她竟暗暗舒了一口气。 夏长轩走进了门来，了无痕迹地看了安爱若一眼，又朝夏老太太鞠了躬，“老太太，听说爱若在您这里？我说怎么找也找不到她。” “哼，你倒是勤快，这么快就来拿人了！”夏老太太瞪了他一眼。 夏长轩笑了笑，“老太太真对不住了，我今日找爱若实在是有要紧的事情，这之后我再向您慢慢解释。” 他也没等夏老太太说话，便伸手拉起安爱若的皓皖，领着她出了夏家的老宅，上了车去。 她看着他的侧颜，还没来得及道谢，便见他笑了笑，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方向盘的纹路，眸中并无一分波澜，又伸手摇开了车窗，陡然间，一股暖风涌入了车里面。 “我知道今天下午四点你要去参加剧本研讨会。”她本想问他怎么知道，却听他又道，“我知道这件事自然有我的原因，现在当务之急是送你过去。” 她愣了愣，没想到夏长轩会突然这样顺着她的心思，忙道了一句谢谢。 他低沉又微微沙哑的声音慢慢传了过来，“不用谢我，我虽然支持你拍电影，但我也有我的目的，各取所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