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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皇上,承吉殿无人,”慕华道,“承吉殿空无一人……会不会人早跑了。”

    谈慕笙抬首,看着梁上高挂但燃尽的宫灯,还有大殿偏侧随意放置的蜡烛旧迹碎末,便知这宫殿一直住着人。他走上了殿前的火炉,手微微一触那炉壁,guntang的触感让他立刻扬声道:“快,慕华,你派几个人把守此地,你随我来!”他猛地踢开破陋的木窗,一跃而起,午后的徐风却无端透着凄厉的寒意,承吉殿后方的硕大的皇家花园,犹如一个繁密精细的迷宫。

    “皇上,”慕华发现了一个颤颤巍巍的宫女,那宫女就藏在入园的树林里,惊呼道,“手下去把她拿了来!”

    宫女脸色惨白猛地栽倒在地,全身无端痉挛颤抖着,唇在上下跌颤发抖,额头上尽数是血,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了,声音抽噎:“皇上,奴婢什么都不知道。王爷说,要想得到卿世的解药,必须一个人前去……他在御花园里等您……”

    慕华一怵,声音几欲惊起:“皇上!不可,这北戬皇宫后花园,向来以繁复琐密,混沌人心著称,虽此前研究过,但……”谈慕笙扬手,慕华声音陡地止住了,待他回神之际,慕笙早已消失在无尽的繁林中。

    丛影婆娑,一座凉亭。假山山石冰冷,岩松遒劲,穿过森森暗林,谈慕笙终于见到了他。那人背身而坐,桌上一方热酒茶盏,他好似无骨,斜斜倚在原石桌上。

    “阿弟,你终究还是一个人前来了……”谈云画哑哑笑了起来,声音却如同破碎的尖刀沙哑粗糙的纸和碾过的细沙。镇西军大败的这一年里,谈云画身上发生又遭遇了许多,声音变得异常狰狞,这许是他残喘苟合的代价。而他深掩在北戬的重重深宫里,祉梁的暗卫也很难找到,他派出重重暗卫的线索都断了,最后一支潜入北戬皇宫的暗卫,却迟迟没有传来回信,但他却有种预感,谈云画就藏在北戬!

    “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我和罔尘潜入你那深宫……没错!那匕首上有毒!我的阿弟有本事,桃花债倒是不少……那女子先开始死活不相信,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树影婆娑叵测,扑朔迷离闪映在谈云画扭曲的脸上,“你将为她散尽六宫,不过一场笑话!”

    卿世被刺后,伤口不深,且并未伤及心脏,却迟迟昏迷不醒,他便察觉有异。他本想亟刻杀了冯涟玉,但突然想到她临睡前那番话,也生怕他们在冯涟玉身上留下什么其它的线索,便将她贬入慈法寺,永世不得出。他不愿她身上背上杀戮,遭受良心的谴责。

    他找遍了祉梁最好医师,却都无法让她苏醒。他寻遍祉梁国库所有的好药,却也只能拖住她日渐衰落的身体。

    终于有一天,她自己幽幽醒来,唇色昏败,却向他扯出一道清淡的笑容。但他却知,如若没有解药,她命不久矣。她是何等聪慧灵巧的女子,隐隐知道自己身体的境况,那晚,她躺在他的怀里,将过往尽数说出。她说,他是盛君,能带这祉梁走入盛世。她愿将长清宫交给他,让他去平定这天下。

    他看着她轻颤的眉睫,青白近乎透明的脸颊,幽幽轻轻躺倒他的怀里,她像一块冷玉,凝凝定定发出深入骨髓的冷气。卿世嘴上如同蒙上一层石灰一般破败,她淡道:“阿笙,我明白了……我爱上了你,我不知道这爱是对是错,也许爱没有对错……其实,从见到你第一面开始,我已经爱上你了……”十五岁那年,未央宫宫宴,万千粉黛,桃花嫣然,他一袭明黄,夺了她所有心魂。

    那他呢,他爱不爱她?

    不知从何时,厌恶和忌惮变成了好奇,好奇又变成了相惜,相惜之后……

    “爱!世儿……我爱你。”他冰凉的下颚定在她凌乱又糟糕的头发上,他突然落泪了,嘴唇也在轻抖着。他承认,在感情上,他一直是个迟钝的人,在他未遇见她之前,他一直认为那个在他幼年时救过他一命的女子,让他躲过皇位角逐的扼杀的女子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但他错了这么多年。那年母亲的血将他的白衣染成鲜红,是他这辈子忘不掉的梦魇。但对那女子,不是爱。

    那一瞬间,惊喜,焦灼,痛苦,惊恨攫住了他。他紧紧把她扣在怀里,他可以不要那长清宫,他只要她!

    “阿弟未曾料想到,皇兄在最后,还是抓住了你的软肋!”谈云画仰天大笑,笑声惊起阵阵林鸟。

    谈慕笙眸光逐渐变得血红,惊恨绝辣。他手执一柄长剑,扬手,起身凌空一跃,猛地朝谈云画击了过去。谈云画的武功十分高强,但比谈慕笙还是逊色了不少,几招之下,便落了下风。

    谈慕笙近乎疯狂,血红着眼,吼道:“解药拿出来,说出你的条件!”

    “阿弟,爱有何用?”谈云画喘息着,手执剑柄,吃力地迎战,刀光剑影下,他的神情怪谲了起来,“父皇最爱宣妃,可宣妃却死的最惨。”

    谈慕笙手一颤。

    “你受宠,你什么都有了,你连阿溪都牢牢抓在手里,但皇兄呢?皇兄有什么?”谈云画眸光是极度的怨愤和懑恨,他见慕笙闪身之际,执剑刺去,“皇兄只有那荒凉的封地还有傀儡一样的王爷的爵位,但你理应体验体验皇兄这样失去所爱的滋味!你应该!”

    谈慕笙想起了那个绝望的一天。母亲的血从扑朔碎裂的板砖深入地下室,莫清溪和他紧紧蜷缩在地下的角落,他稚嫩冰冷的手紧紧扣住自己瘦削的脸,他听到了母亲的惊喘和绝望的哽咽,刀片割过血rou的零落。随后的很多年那样的惊叫和喘息仍让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他从小失了母亲,如同孤草浮萍,即使是后来的裕懿太妃,也无法填补那过往空白的人生。

    他是这世上最巅峰的人,却也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

    晃神之际,谈云画的刀尖擦过他的肩臂,而他同样狠狠斩下谈云画拿剑的手,那手被砍下,随着剑柄“啪”掉落在草地上,没有手的谈云画惊喘极端痛苦地倒在地上,他的脸极度可怖,似乎含藏最极度的疼痛,又显现极端的报复和渴望。他沙哑地狂笑起来:“你理应体验体验皇兄这样失去所爱的滋味!你应该!”

    谈慕笙沉沉一叹,手轻按住肩膀上的伤口,只是轻伤,但他的眸眼却氤氲了起来。无数禁卫从四面八方涌溢过来,慕华惊惧盯着他的手臂,传上军医过来给他疗伤。

    谈云画被人拎了起来,他扭曲着身体,仍在不停地大笑。

    “可笑的是,谈慕笙,卿世她根本没有中毒!那药,只不过可以营造她中毒的假象,皇兄的目的,在你——”像低语,像鬼魅,将在场的木远和慕华都牢牢钉在地上。

    “你什么意思!”慕华抬剑上前,直直抵在谈云画喉口,睚眦欲裂。

    “谈慕笙,你这个毒……无解!”谈云画极端嘶哑叫了起来,似是极度愉悦,极度开心,他张狂的笑声震耳欲聋,将整个御园的树枝裂草都惊得粉碎,让人耳膜生生的疼。

    慕华上前,将如同行尸一样游绵的谈云画撂倒在地,拿刀剑狠狠抵在谈云画颤动爆出的喉管,凄厉地大吼:“你什么意思,再说一遍!”

    谈云画像个无脑的痴傻,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一言不发起来,只是跌颤的微笑和颤动的身体泄露了他极度癫狂的内心。守住冰冷的荒地,勾结朝臣,为的就是那至尊之位。他这么多年,未敢行差踏错,但孽缘既出,命轮既定,他便再难逃脱。

    谈慕笙低头,淡淡看了自己肩臂的伤口,心中早已有了打算。

    他阖目,轻轻唤了慕华过来。

    “家有家法,国有国律。谈云画,祉梁云桦王,通敌叛国,移交大理寺,按国罪审判。这是百姓的罪人,是祉梁千秋万代的罪人,理应由朕的臣民去见证他的审判。”谈慕笙淡淡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祉梁二十四年春,分割千年的北戬祉梁二国终于统一,而那名祉梁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重嘉帝终于登上巅峰之位。但他知道,此刻的龙座下,是层叠的森森尸体和鲜血,是代价,更是多少人的破碎的青春。

    有人相传,重嘉帝孤身独闯北戬深宫,就是为了给心爱女子求得解药。

    有人相传,重嘉帝为寻解药焚烧北戬数宫,主殿崇极殿当日被碾烧为尘土灰烬。

    但只有他知道。

    他那一行,早已抱定了打算,结果如何,对他来说,不重要。

    他是谈慕笙,身份特殊,是这个世界的王,身上背负的是万千臣民的福祉和社稷江山的责任……但他同样,不能没有她。

    她也是他多年来唯一平视过的女子。她给他陪伴,给了他信任,给了他最珍贵青春,填补了他多年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