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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青州破,耶律寒接到消息已是几日之后。

    他斜靠在软榻上,头戴明黄尖顶红缨帽,一条红中糅黄的油亮的貂皮大氅懒散披罩在身上,精瘦强健的腰上扣束绸带,缀青黑明红宝石琥珀,随呼吸繁复绰约摇缀,那侧缩的足蹬一双厚鼎硬纹的软黄马靴。他有着不算俊朗的面目,但五官锋锐凌厉无比,高耸的眉毛如刀刃,那双瞳仁隐约泛红,平白乍看竟有几丝嗜血之气。

    他缓缓倾身,朝那来人勾了勾手。

    那人跪着爬了过来。

    他那双略带红腥的双眼陡然闪过几丝戾气与杀意,未等那些将领反应过来,众人只听一声沉闷的骨头碎裂的声响。仓皇抬头,却发现耶律寒一只脚尖落在那人匍匐的背上,那人一直保持那姿势,却已经冰冷僵硬停滞在哪里,悄无声息了。

    耶律寒有些恹恹闭了眸,猛地抬脚一蹬,那人如同软骨一般从台阶上滚了下来。有人看了几眼,脸陡地惨白,因为那人已是一命呜呼,那青紫的如同皮球一般的面皮,大睁的眼仍带着死前的狂怒,全然僵住,唯余一片死寂了。

    “陛下……”万籁皆寂之时,营帐中陡地出现一抹艳紫。众人只见有一女子步履轻移,飘逸恣肆的长发飞动,小麦色的皮肤上一双灵动的双眼。那裙裾在草地上流连浮动,细碎的流苏微光潋滟,她如柳绦般绵软幼细的腰肢,系挂一把长剑,那棕色剑柄上流云滚滚。

    她悠悠在营帐正中停下,眸光微有几丝冷厉,却未瞧脚边尸体半分。

    “宫主,失青州,这错……寡人只欲听听宫主的解释,”耶律寒冷笑道,收起腿,扶案起身,“倘若寡人未记错,当日留守安阳,是宫主笃定重嘉帝将在此地用兵……”

    “陛下,即若只是流云一席谏言,又怎能不计而信呢?”流云缓缓笑出声来,“陛下,青州是祉梁进入黔北之地的首战,竟如此顺利,”她垂了眸,有些阴寒抬起手,指尖倾动,她点了点,“如今流云一算,怕是黔北的七郡三州都无一幸免。”

    “大胆!”帝侧左右有剑出鞘的声音。

    耶律寒冰冷而无奈轻笑,他轻扬了指尖,抵住那光亮的刀柄。

    流云在听到那凌厉的声音之时,脸色微冷,猛地抬眸:“陛下,现已至今祉梁占领黔北,等如破了北戬精心设计的阵势,天机怕有威变,局势紧迫,陛下还有闲情雅致互相猜疑?”

    “寡人欲御驾亲征,有长清宫鼎力相助,”他凝了眸,一双鹰眼紧紧盯着流云清秀的脸,陡地闪了闪,凛冽至极,“北戬势在必得。”

    流云回了营帐,下人奉上一碗羊奶,她们粗糙乌黑的脸上是深重的敌意,她低头轻抿一口,一股馥郁的浓香,但还有nongnong的腥膻,头刹那有些晕眩,小腹痉挛,她微蹙了眉,将碗放下,抬手摒退了下人。一旁年轻的蓝衣女子名叫宣雀,颔首轻声道:“云子,你对宫主放心吗?”

    “宣雀,不要乱说话,”流云眸光一厉,微斜了身畔宣雀一眼,冷盯她,直到宣雀面色惨白,“宫主现在必是想尽办法。”流云之所以不向北戬澄清自己的身份,也是为卿世的行事着想,只是将北戬的戒备全然移接到自己的身上。

    流云心口一揪,垂眸,伸出濡湿的冰冷的手,看向手心那苍白弥漫的枝桠,是一朵不辨纹理的花,那样猛烈妖娆盛开……那年她还时值年少,拿剑的手嫩白幼瘦,带着虚软轻颤,李天从她身后握住她冰冷的手肘,指尖所到之处一片guntang的热流,她战栗,全身仿佛在沸腾着。他轻笑,俯身在她耳边说:“对了,行剑运气的口诀……莫要忘了。”

    “天道行归处,为师也只能走至这里了。”那天的李天很奇怪,平白讲了很多的话,用他锤炼多年的剑抵向自己的腹部,再狠狠刺了进去。他死后,卿世跪倒在他身侧失声痛哭。而那时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她远远站着,脸色惨白苍然,明明漆黑如墨的眼中满是绝望与苦楚,但却勾出冷凝郑重的笑意。她手上灼热刺痛,热辣的洪流在她的心上翻滚,蛊毒一时攻心,她口吐鲜血,轻轻哑笑了出来。“师傅,流云至死不叛长清宫,至死不叛宫主。”

    一日,战事歇停。令人膛目结舌的神举,莫不过是重嘉帝七日收复黔北七郡,三日收复三州。如今驻守三州衢州,南州,梧州中的衢州,与安阳相邻。地势越往北,山峦变为稀疏的土坡,河水窸窣聚成小流涓涓而泻,不如南部的潮湿,此地地处中原,气候干燥,卿世这几日总觉得脸颊闷疼,果不其然,双腮起了点红疹子。衢州城有卖凝霜膏的,卿世便心想着去买一些。走在齐整的青砖上,卿世回想这几日,仍觉得心有余悸。谁能想到,祉梁竟不费一兵一卒将这三州收复?那日,高耸的城墙上,穿着白衫的南朝女子清唱盼归歌,那是一首凄凉无奈的歌。唱响的一瞬,那莫大的悲凉就席卷在所有人心头。北戬骑军用那光亮的箭端对向城墙上那些人,战事一触即发,气氛就那样诡异停滞了几秒,北戬将领将弓箭随手扔在地上,陡地苍然大笑起来。

    “祉梁重嘉帝,好谋略!”他策马回归,飞扬作响的盔甲在狂乱的风中逐渐凝成一点,他带着那浩荡而来的几千兵士归城。

    找来的女子并非绝色倾城,都是普通的农家女子,只是她们身上那白衫是绫罗锦缎织成的,在明艳温暖的阳光下绚丽刺目,名贵至极不可言说。城门上一名迎战的将领都没有,紧锁的城门上,飘转荡漾女子凄切婉转的歌声。那一刹那间,那北戬将领必定百般思量,那扇紧闭的青黑的城门内,是怎样的危机四伏。听闻那歌声,又是怎样的痛楚无奈,心乱如麻。那箭如何过的去,那心如何能静下来?!

    至于北戬将领归城后,不过三日竟平白连让三州,天下人皆蒙在鼓里,却不知是是祉梁使了计。祉梁的几个兵士,夜拿火把,那火光在北戬营帐三里外忽明忽灭,如此反复几次,北戬士兵在紧张与松懈中反复,不久便心生怨愤懈怠,只因不辨真假。最后大批祉梁军破阵上前,将身心疲惫的三州北戬将领擒拿,以此胁迫北戬连退三州。

    卿世淡笑,陡地想起自己战前那夜,她说完自己的计谋时,谈慕笙扬着眉,薄唇轻吐,清冷淡薄有几丝激赏的声音:“着实不错。”

    卿世顿觉眉眼恍惚,此刻,有一阵飘浮柔软的暖流涌上心头,融开那一层青霜,她惊颤,她滞闷,那份多年来的笃定竟在一瞬动摇了。她停下步子,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药店。

    这里的凝霜膏有各种香气的,青花瓷瓶或玲珑剔透的玉瓶,可见都是费了心思的。药店的老板娘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头发银丝缕缕,但看卿世华服锦衣,一时有些好奇:“小姐是京都的?”她说着黔北方言,话稍音微转。

    卿世抬眸,抿唇淡笑点点头,看罢又挑了起来。瓷瓶中的凝膏有桂花香气,槐花香气,莲花香气,她晃了晃,打开了一瓶,那有些清凉润和的薄荷香骤然冲袭鼻尖。她挑了眉,颔首轻笑:“老板娘真是好手艺,各个都是独特的精品。”那憨厚的女人咧开嘴,有些羞涩摩挲着手:“姑娘不知,这城中的大家闺秀都经常光顾这里的,这凝霜膏都是各种香花与露水纷杂剁成汁液……”

    话未说完,门店外一阵嘈杂,卿世眼见着一个脏兮兮的青黑的不辨面目的人被一大群小叫花猛地推过来,她来不及反应,霎时丢了瓶子,用手托起了那人跌跌撞撞的瘦弱的身躯。巨大的力轰得向她袭来,她抱起那人,提起气向后驰行几步,又缓缓落地。她垂眸,心口有几丝愠怒,却在触及那一双明亮漆乌的大眼时,心中的杂念凡尘顷刻破败弥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