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忆(一)
纵是后来轻纵了年华,她也从未忘记过当年那个在梧桐树下吹笛的白衣少年。 那片地方向来清静,从未见过有人来。她也不过是偶尔想起死去的母亲,烦闷得很,所以来散散心。 风吹起少年的乌发,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存在,转过头来对她淡淡一笑。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在下慕容烨,见过姑娘。” “公子有礼,小女子名唤秦巧然。” 那是所有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除了家世不好,其他地方都完美得过分。风趣文雅,能文能武。他可以与她在树下吹笛赏曲,也可以果决刚毅地弄刀舞剑。他生得俊俏,甚至有些妖魅,却又不失男儿家的风度翩翩。 他还为她写下一支曲子,以她为名,名作《巧然赋》。 郎情妾意,梦里花季。 她爱上了他,他,似乎也是这样。 她是丞相府的千金,而他出身贫寒,她向父亲提过他,但和所有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故事一样,父亲让她趁早断了念想。 她本以为缘尽于此。 那日,他对她说:“等我三日,我便向你父亲提亲,我要你做我慕容烨的妻子。” 他果真履行了他的承诺,三番五次地登门表心意,倾尽所有送了最好的聘礼来,其中有一卷书画是出自父亲最爱的名家之手。她又向父亲一番祈求,甚至用上了绝食这样的小伎俩,父亲,终是允了。 那时候,她没想过,清贫的他,从哪里得来此物 结婚那日,她坐在红轿中,精致的盖头下是她的巧笑嫣然,如她之名。巧然巧然,巧笑嫣然。 但那日,他没有来。 她犹记得她在红轿中听着外面的人从窃窃私语到议论纷纷,媒婆在外不知所措,她说,她从未遇过一个新郎官到了吉时却也不出现的。 她也忘了那些宾客是到了什么时辰才不耐烦地走光的,她只记得,她在那红轿中坐了很久,直到连父亲都不愿理睬她回府了,她仍相信慕容烨会来。 他说过,他会来。 所以,她等。 府中的仆人来催了,非要让她从轿里出来。毕竟这样,有失丞相府的体面。 她不理。 终于,连仆人都懒得来叫她了。 她身上忽然多了种让她自己都生厌的执着。 她能感觉到,轿子外由她进轿时的正午烈阳,变成了晚霞的红光,再到后来,什么光亮也瞧不见了。 外面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似乎,开始落雨了。 连老天都在为她哭吗? 她躲藏在盖头下的脸上露出笑容—— 有什么好哭的?婚期是今天,但今天还没过不是吗? 雨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敲着轿顶。 她仍是保持着笑容,嘴角却像是被扯痛了般。 她不能哭,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娘说过,哭是不吉利的。 娘,是丞相秦望的四夫人。在自己四岁那年因为体弱撒手人寰。这些年,爹虽是疼爱自己,有时却也周全不了丞相府剩下的夫人和儿女。所以,她一直觉得,慕容烨是母亲从天上派来疼自己的。 是的,直到那个时候,她依然觉得,慕容烨是对自己好的。 “咚——咚!咚!咚” 一慢三快,那是打更人在打四更了。 竟已是丑时了。 她的泪终于落了下来,顺着脸颊和脖颈,滴到了衣裙上。 他终是没有来。 她心如死灰地走出了那顶红绸黄穗花轿。那么艳丽的颜色,刺得她眼睛生疼。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雨晕开了精致的妆,打散了插着珠钗的青丝——她落魄得,连街边那只在屋檐下躲雨的野狗都不如。 …… “巧然,等我们成了亲,就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种满你喜欢的桔梗” 老人说,桔梗象征真诚不变的爱,她以为,那是他的承诺。 “巧然,以后我们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长得随我,一个随你,让别人都羡慕我们。” 相夫教子,曾经她多渴望的画面。一个爱她的,她也爱的人,还有两个孩子会围着她咿咿呀呀地叫着“娘亲”。 “巧然,我们定会是天下最恩爱的夫妻。“ 最美的年华,遇到了深爱的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又怎会没憧憬过? …… 他说过的话还萦绕耳畔,清晰到让她刺痛。 那晚淋了雨,又加上心情烦闷,她大病了一场。起初,她还倔地不肯服药。等病好了,她已然瘦削不堪。
后来的日子里,她一边忍受着别人的冷嘲热讽,甚至于是家中仆人轻蔑地眼神,一边想方设法地想要出府寻得他的踪迹。 但,她被禁足了。 父亲不允许她出府,怕她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来。 她的日子变得分外难过。 所有的姨娘和她们的女儿都开始针对她,说着一些不堪启齿的话来羞辱她,仿佛她是什么蛇虫鼠蚁般。 她不懂为什么,她做错了吗?她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追求自己的爱。 时间久了,她也就不去挣扎了。她知道,父亲不会放她出去。 那么宠自己的父亲,到底也是怕丢人的。 那些姨娘小姐们,也渐渐地连羞辱她的兴趣都没了。 她天天闷在书房里画他的画像,每天都是好几张,长年累月下来,闺房里已是堆了好几箱。 那些画,她不让别人碰,那是她最后的念想。幸而,除了跟着她长大的铃兰,其他丫鬟已经不屑于为她打扫房间了,那些东西,自然没有人会来动。 一个庶出的三女儿,又在大婚之日被一个贫寒之家的新郎官逃婚,她在丞相府的地位,自然是小的可怜. 即使是重阳除夕之类重要的节日,也再无人愿意与她一起庆祝。似乎,怕会沾了霉运…… 除了作画,她便只是吹笛,吹那首,他为她作的《巧然赋》。 心已倾尽,覆水难收。 人家说,丞相府的三千金已经疯了,不愿见人了。 疯了么? 她好像是差不多了。 这种除了铃兰没有人愿意理她的日子,她过了九年。 从及笄到花信年华,消磨了女子最好的时光。 她本以为,父亲已经忘了丞相府还有她住的“桃语苑”这个角落。 却不想,九个春秋未与她见面的父亲,忽然来找她了—— “巧然,我为你寻了桩婚事。” 父亲的声音喑哑了许多,鬓间也有些银丝,他苍老了。身上穿的深紫色嵌金边独科花袍却能看出他的身份比从前越发尊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