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吵架
这天他来到店里，又是香港霪雨霏霏的季节，店里鲜有客人，一进门，便见方若轩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小木桌旁。 她身穿一件淡黄色格子衬衫，一条烟青色雪纺长裙，自顾自静静坐在那里，长发垂肩，几缕碎发落在腮颊，隐隐遮着她蜜合色的脸庞。 窗外几只躲雨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在窗檐下梳理着羽毛，她不时看窗外一眼，对着麻雀笑一下，那一瞬的俏皮，却如甜甜的雨丝打在聂宏骏的心间。 “哎？”她发现他呆若木鸡的站在门口，嫣然一笑，迎上去与他打着招呼，“你什么时候来的？” “哦……我……”他才回过神来，不觉有些窘，忙低了头答道：“刚刚来，见你坐在那不知写什么东西，我就没过去。” 她轻轻点点头，连忙走去小木桌边，垂着眼睛，小手轻轻一掀，桌上的笔记本似是被柔风吹过，乖乖的闭上了眼睛。粉色的封皮映入他的眼帘，竟藏了一种让人想一窥究竟的魔力。 他凑过去，紧挨着她，她身上的粉香味若有若无，飘飘忽忽似一根羽毛钻着他的鼻孔。他一把握住了她的小手，笑嘻嘻在她眼前道：“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不要！”她手一挣，急忙回过身去，他从侧后方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泛红的脸颊，更加来了兴趣，厚着脸皮就去抢她的本子，却被她一手打开。 一双杏眼泛着微微愠怒的水波，嘴角却隐含不住些许的笑意，对他说：“干嘛啊你？人家日记你也要看？知不知道这是隐私！” “那我就更想看看喽！”他笑道：“我知道，里面一定有我的名字！” “想得美……”她也不禁笑出来，一时兴起竟拿着本子在他眼前上下晃着：“我告诉你，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听明白了吗？真自恋……” “哦？没有啊？”他逗她，趁她不妨一把夺了本子，看着她急的面红耳赤的模样笑道：“那我就更该检查一下，这上面到底是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难道是有别人的名字啊？” 说着，他呼啦啦的翻起来，方若轩急的满面通红，踮着脚探着头去够她的本子，无奈他身材高大，只一只手就能挡住她的进攻，一面挡着她，一面把本子翻得哗啦哗啦作响，边翻边对她笑：“我看了，我真的要看了！” 纸页染着淡墨之香，浮在空气里的哗啦声，像外面的雨打芭蕉，似是属于自然的旋律。 他页页翻着，极少见到预想中那娟秀的字体，他心中不禁疑惑，索性把本子摊开在眼前看，发现本子上记录的竟是每天的日期，下面备注“第XX天”，他有些失望，这与他预期的场景相去甚远。 她已经窘的像个熟透的红苹果，一赌气，转身跑出去，蹲在走廊檐下的木阶旁，双手托着腮，嘟着小嘴，喉咙里不时发出委屈的“哼”的声音。 聂宏骏意识到自己的过分，又不敢急急的追上去，只是在她身后，慢慢的蹭了过去，来到她身旁，见她没有太过激的反应，便慢慢坐在木阶上，顺手摘了朵刚开好的杜鹃花递在她眼前，抱歉的一笑，道：“对不起啊，跟你开个玩笑……” 她一转头，竟看到他手里握着的杜鹃花，被雨水冲刷成亮亮的玫红色，与翠绿的叶子配在一起应该是最好看的，可现在竟到了他的手里，就像一颗带着红色尾巴的流星，划过天际，绽放出最绚烂的时刻，最后却走向衰落与凋零。 方若轩心里疼惜，再加上刚才的气，更没好气的向他嚷了起来：“我辛辛苦苦养的花，好不容易开了这么几朵，你摘它干什么！” “我……”他一愣，赶忙赔笑道：“我……我就是摘朵花给你陪个不是啊……” “我不用！你把我的花都弄坏了！” “若轩，我……” “你是不是摘花摘习惯了，觉得摘朵花不要紧？你知不知道花也是有生命的，也需要被人照顾被人怜惜的！你就这样断送了它的命，提前结束它的花期，你不觉得很残忍吗？”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手里的花也似垂头丧气，他手指一松，它跌落在泥中，雨点残忍的打了上去，很快便败落了。 他静默了半晌，心想自己是否与方若轩总归是隔着一个世界？他俩本就是不同的人，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生活背景，不同的成长过程，却有一点是相同的，隔着他俩的那个世界，是一样的仇恨。 他想了想，不禁被自己吓到，他觉得自己怎么可以这样想，自己明明是深爱着她的啊。 他重新又打起精神，凑到她跟前，讨好的笑道：“若轩，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说着，他把那朵花从地上捡起来，放在花盆的叶子上，轻摇着她的胳膊说：“你不喜欢我摘，你看……这花不是又好好的回去了？” 方若轩瞥了一眼，不禁感到好笑。这个行为，真是愚蠢的好笑。这时候，这个小小的举动却又刺激她想起了她的父亲，人命是不是就像这花一样，摘下来，再放回去，还是能好端端的？他还可以心安理得？ 她轻笑一声，不禁湿了眼眶：“这就是你们聂家的逻辑吗？” “什么啊？” “毁了别人的希望，再做些无关痛痒的安慰，然后若无其事的生活下去。” “你在说什么！”聂宏骏的心烫的像块烧红的碳，灼的他的皮肤一寸寸的疼。他一改温柔的眼神，目光中似乎要蹦出火星，低沉沉的对她说：“若轩……要说毁了希望，你爸爸何尝没有毁了我们兄弟几个的希望？我爸爸是被他杀了的！” “是聂甄犯错在先！” “那就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吗？” 她怒道：“他本来就犯了罪，我爸爸也只是执行公务！聂甄越狱，又打傻了我爸爸，你还要把他奉为圣人吗？” “我觉得你该对我爸爸有适当的尊重！”他严厉的对她说，“最起码，‘聂甄’这个名字，不是你该叫的！” “对不起……”她轻蔑一笑，“对一个给我伤害这么深的人，我做不到尊重。” “你……”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却看到她倔强的侧脸和滚在下巴颏上的那滴泪，他的心一阵抽搐的疼，她瘦弱的双肩融在迷蒙的雨雾里，无助的好似一个迷路的孩子。 那雨雾里，竟突然映出这十二年来她的苦楚，她不争气的大哥，她争吵不休的家，她那些穿旧了很久都不舍得扔的衣裳，她那没有普通女孩子所有的带着色彩的青春，她在静夜中蜷在被子里默默打湿枕头的泪…… 他的心突然化了，软了，像天气变暖之后的河上冰凌，化成涓涓流水，带着微热的温度，想要紧紧把她包裹。他靠近她，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头，对她说道：“若轩，我们别再说这个了。一会儿雨停了，我带你去山下走走？” “我不去。”她双肩一抖，冷冷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说道：“我想进去休息一下。” “我陪你……” “不用了。”她的眼眶还是红着，一步步往里移动着步子。他看着她的背影，自己也像是被定在了原地。那朵被他重新放回花盆的杜鹃花，还是禁不住风吹雨打掉了下来，被泥土更深的掩埋，脏兮兮的，玫红变成了土黄土灰，像是斑斑驳驳的岁月里的泪痕，带着腥涩的滋味。 方若轩又坐回了那张小桌子前，翻开刚才被他翻过的粉色小本子，在这天的日期下写道：“第70天，第一次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