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下部第五十章 欧倩彻夜未眠,流泪一整夜,眼睛肿得像两只熟透了的葡萄。身上也只剩下了喘息的气力。一年多来,风雨无阻,坚持出摊,不就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吗?孩子走了,宝贵没有知觉地躺在那里,剩下我一个人还有什么奔头儿?精神彻底垮掉了,她不想动弹,绝望地想着:索性就这么去了,一了百了。 “闺女,我给你熬了一窝粥……起来吃点儿……”门外,房东大妈在呼喊。欧倩支撑着虚弱的身体,起身去开门。头脑眩晕,眼前漆黑一片,她赶忙用手撑住墙壁,等那阵眩晕过去,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去把门打开。房东大妈手里端着瓷碗,里边的小米粥金灿灿冒着热气儿。欧倩牵强地露出凄凉的微笑,说:“大妈,您老辛苦了!” “跟我还客气个啥劲儿?大妈把你当闺女呢!”大妈进门,把瓷碗放在桌子上,转身拉住欧倩的手,慈爱地说:“来,趁热吃!” “大妈……我吃不下……”欧倩忍不住泪水涌出来,这么些年,什么苦头都尝遍了,天大的事儿也没把她摧垮,可是这一次,恐怕是彻底垮了。 “傻孩子,身子骨儿要紧。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哪儿成?听话……不然大妈可生气了!”大妈硬是将她按在椅子上坐着。把筷子塞进她的手里。欧倩顺从地接过筷子,泪眼汪汪地望着大妈,眼里充满哀伤,哽噎道:“大妈……我……” 大妈把她揽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叹息道:“闺女,觉着委屈就哭出声来。苦闷哭出来了,泪流干了,日子还得继续……人这一辈子啊,就没个太平的!谁还不得踩着沟沟坎坎朝前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是你没看见罢了!” 欧倩伏在大妈的胸前,失声痛哭。边哭边诉说:“大妈……我也没觉着委屈。只是……晓菲她还只是个孩子!外边的世界多复杂啊……我怕她吃亏呀!” 受欧倩的感染,大妈抹着泪,安慰道:“你也别太着急……孩子大了不中留,她有她自个儿的想法,让她出去见见世面也好。等遭了罪啊,兴许就惦念着家里的好处,也就回来了!” 欧倩自顾着哭,仿佛要把积攒了十多年的泪水一股脑儿全流淌出来。大妈接着说:“闺女,自个儿的身子骨儿紧要,这个家还得指望着你嘞!孩子也没说不回来,不是?还是有盼头的……哪儿像我这孤老太婆,大半辈子也没个盼头。半边脚都踏进棺材里的人了,不是还指望着能多活一些时日?这人呀,要遭受的罪是命里注定的,躲都躲不掉!”伸手揪一把鼻涕,她继续道:“当年,我那口子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逃到台湾去了。临走还哭哭啼啼地对我说‘照顾好孩子,等着我回来接你们娘儿俩’。这一走了之,几十年了也没个音讯……孩子在那些贫苦的岁月里得了伤寒,那时穷得连锅都揭不开,哪儿还有钱抓药。我只好上山里采一些草药熬给他喝,指望着能把我可怜的孩子救过来。可是,孩子还是夭折了。我当时那个绝望啊……在悬崖边徘徊了百把回,就是没勇气跳下去。我想:孩子没了,我再走了,他回来寻不见人该咋活?起初我天天盼,月月盼……眼睛都快哭瞎了,也没盼来一丝消息。后来也就死心了,一个人好生过日子,这不,一晃几十年不也熬过来了!” 听完大妈的叙述,欧倩逐渐止住了哭声,她抬眼望着大妈,发现她除过眼里有一丝遥远的忧伤之外,并无多少伤痛的表露。讲述这一段刻骨的往事的时候,语气平静、沉重,仿佛在讲述一段与自个儿不相干的故事,这也许是时光磨砺了伤痛,让它在心底沉淀下来,成了远古的记忆了吧!这么说来,痛苦是可以随时光流逝逐渐淡化的。就像伤口,新鲜的伤口会带来锥骨的痛,而陈旧的伤口要么渐渐痊愈,要么变得麻木不仁。 看到眼前这个经历了几十载磨难的老人,想想她丧子的悲恸,苦苦守候半辈子的光阴,挨饿受穷,遭受了怎样的煎熬啊!我的这些苦难又算得了什么?至少我还可以吃饱穿暖;如大妈所言,还有盼头啊!我要是撒手不管,宝贵怎么办?只能眼睁睁等死。晓菲回来会多么伤心?我该好好的活着,活着--等待我的女儿回来! 她拿起筷子,端起瓷碗,苦涩地往嘴里拨拉,眼泪不停地滚落在碗里,与小米粥搀和在一起,那滋味比黄连还要苦,难以下咽。大妈望着她,流下了欣慰的泪水。女人的坚强,就是在多灾多难的生活中锤炼出来的,就是在泪水中积攒起来的。 晓菲在上海繁荣的街道上倍道兼行,眼前别具匠心的高楼大厦比比皆是,看得她眼花缭乱,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找到容身之地,她顾不得仔细欣赏这些别有天地的景致。她安慰自己:以后有的是机会,只要站稳脚跟,只怕让你看得生腻! 她的目光总是回转在每个酒店的门前,只要看到张贴了纸张,就会放慢脚步仔细查看。走了半条街,也没见有招聘启事,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张多是酒店里推出优惠方案的宣传海报,大概商家洞穿了消费者的心理,以此来招揽顾客吧?爸爸开酒店那会儿可无须用这招儿,大城市固然不同,大大小小的酒店多如牛毛,不变着花样儿经营怎么行!晓菲心中不胜唏嘘。 时间在匆匆的脚步下悄然溜走,太阳也不知不觉爬上了当空,晓菲感觉到疲惫不堪,饥饿也随之袭来。那些富丽堂皇的酒店是她望洋兴叹的,只好远远地望梅止渴,咽着口水。街道的末端终于出现了卖快餐的小摊,她迫不及待地跑上去,买了一份价廉物美的饭菜,蹲在街头狼吞虎咽。打小儿她就懂得好歹,不乱花钱,这些年家里经济萧条,更让她明白了赚钱的不易,在苦难的岁月里已经将她磨炼得可以随遇而安。 过往的行人都用诧异的目光打量这个有着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的姑娘,对她的境遇不甚了了,在心中妄自猜忌。晓菲自顾低头吃饭,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把那一盒饭菜一扫而空,盒子干净得像是刚用水冲洗过。她微笑着将饭盒丢进了街边的垃圾桶,兴致勃勃地继续上路。
不觉中走到了黄浦江边,她停下脚步,靠在栏杆上小憩,望着滔滔江水,又回忆起那些穿过芦苇丛,坐在湖边独自落泪的光阴。时光过得真快啊,眨眼间我就长大了,今后会是什么样儿?无法预测。看来,就连想当服务员,谋求一条生路,这一低微的愿望都很难实现。可我却不能放弃,总会有法子的吧?凝视江面良久,她看到热火朝天的民工们扛着沉重的货物反转于轮船和岸上,突发感慨,每一种类型的人都会有适合自己的生活模式,冯晓菲,你的生活轨道会啥样儿的?笑一笑,自问自答:眼下还不知道,但有一天会明白的! 虽然在房东大妈的劝说下,欧倩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但是那锥心刺骨的痛还是时刻萦绕在她心间,天空像是缺损了一块,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只感觉到心力交瘁,全身乏力。一整天就这样慵懒地赖在床上,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颓废。脑子里没有片刻清闲,乱糟糟没个头绪。人呀,人不老心先老了,经不住折腾了!晓菲,我的孩子,这会儿你吃饭了没?别饿坏了身子。也不知道你去了哪个方向,天凉了,你带的那几身衣裳,咋能抵御寒冬?孩子啊,累了就朝家走,别硬撑着,个性太强免不了吃亏! 嘴里絮絮叨叨,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睡梦里还不停地流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