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下部第二十三章 录取通知书发放的结果出乎意料。晓菲和小明如愿以偿,谢雨旋却被人顶替了名额,残酷地被淘汰。究竟是谁动了手脚?不得而知。谢雨旋的父亲是老老实实的工人,遇上这等事情找不到说理的地方,只好忍气吞声,暗地里痛心疾首。谢雨旋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捧着书本,二门不出。好端端的一个孩子,一下子变得自闭、呆板,食欲不振,仅仅几天之内就整个儿褪掉一身rou,只剩下一层皮。谢父看他这副模样,别提有多揪心,捶胸顿足,怨恨自己无能,让孩子跟着受窝囊气儿;哭苍天无眼,硬是把好端端的孩子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谢母多年前因工作上被人整治,一气之下成了疯子,成天只知道在街上疯跑、疯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就崩提照料孩子了。谢父工作三班倒,大多数时间都不能正常地给孩子们洗衣、做饭,谢雨旋每天放学后还得照顾比他小两岁的meimei。边做饭,边看书,夜里还得挑灯夜读,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的成绩始终保持名列前茅,这的的确确是勤奋、刻苦的成果。他少有向同学们提及他的家庭环境,尤其是绝口不提有关他的母亲的情况。也不知打哪儿透出去的风声,硬是有人知道了她母亲就是那个成日在街头游荡的疯癫女人,面对那些嘲笑,他也能坦然面对,依然保持着朝气蓬勃的活力,但背地里还是免不了掉眼。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是个能干、好强、漂亮的女人。 现实往往就是这样残忍,努力和收获并不一定能够成正比,应该拥有的,或者不经意间就被掠夺了去;不该拥有的,或者不经意间就飞到了身边;让人难以置信。街坊邻居以往赞不绝口的声音随着这一无法解释的结局转换成了复杂的目光,抑或同情;抑或幸灾乐祸;甚至是无关痛痒的冷漠。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这的确是随处可见的事情,也该习以为常了,只有倒霉事儿真正落到自家头上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什么是憎恨,什么是无谓的挣扎。人们在冷酷无情的现实冲击下已经变得自私而漠然了,也许还会庆幸这样的事儿没落到自个儿头上。可是,老天爷的脸色是如此难以捉摸,保不住哪天就得让风光的人栽了筋斗;让挣扎在底层匍匐前进的人挺直了腰板,站起来奔跑。 漫长的暑假,晓菲几乎都是在医院度过的,每天清晨,她会捧着书本跑步去医院,权当锻炼身体。有她陪伴冯宝贵,欧倩就腾出一点儿时间,回去收拾家,买回几米花布,裁裁剪剪,忙活着给晓菲做新衣服。孩子大了,总得打扮得像模像样,别走出去让人笑话。她和晓菲之间已经达成默契,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关怀她,也不强迫她完全接受;晓菲则用微笑向她打招呼,用沉默表示对她的认可。即便是这样,欧倩已经很满足了。至少她们可以在一个空间里共存,可以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可以一同守候在冯宝贵身边,一家人聚在一起。医院的病房就是他们的家,意暖融融。冯宝贵已经昏迷了三个月,还得持续多久,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幸福、灾难,这是命运主宰的,谁也休想轻易扭转。欧倩相信因果报应,善心的宝贵定能够感动上苍,待到他受尽磨难之后,上帝最终会给他以幸福美满的生活。而我,是他的妻子,应该为他分担,替他积德,才能早日让他苏醒过来,重见天日。 晓菲时常趁着欧倩不在的时候用脸蛋贴在冯宝贵的手背上,诉说着思念的话语:“爸爸……您知道晓菲在您身边吗?晓菲是多么的孤单,多么的想念你啊!我……多渴望再次看到您的微笑……” 冯宝贵如木头般纹丝不动。“爸爸……昨夜又下暴雨了,风好猛,雨好大,就像您出事的那晚……我好怕!”泪水止不住地流,犹如连绵不绝的细雨。“我回家住了……阿姨会安顿好我再来陪伴您,她不在的时候,您会不会感觉孤独?没有狂风暴雨的夜晚,我不会感到恐惧,因为对爸爸的思念占据了我幼小的心灵……其实,我好想叫她一声mama,可是……却难以启齿。爸爸……您会责怪我吗?”晓菲的时间就这样在自言自语中渡过。她曾经不经意间看到欧老师也如是拉着爸爸的手说话,她躲在门外忍住哭声,实在忍不住了才扭头跑出医院。从那时起,晓菲有些理解了欧倩的痛苦,认识到了她的坚强,不由得对她心生由衷的敬意。于是,她不允许自己再排斥她,再伤害她,纵使无法启齿喊她,给她一丝微笑也算是安慰啊! 小明总是一溜烟就跑到医院陪伴晓菲,晓菲见到他就生气,总是想尽千方百计撵他走,她更希望独自陪伴爸爸,那样她才可以说心里话给他听。小明通常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但他依然很虔诚。 这一天,小明提议:“晓菲,我们是否该去看望谢雨旋呢?听说他很伤心……” “我也听说了。不知谁这样缺德……硬是被人从马背上拽下来,换做谁能受得了?”晓菲悲哀地望着远处,一段日子以来,她的语言已经成熟话,脱离了十多岁的孩子该有的稚气。 “要是我知道是哪个‘王八蛋’顶替了他,非得揍扁他……谢雨旋也忒冤枉了!”小明眼里放光,一副肝胆相照的侠士气儿。 “就你能!”晓菲白他一眼,把头扭向一边。她最讨厌那些争强好胜的家伙。小明被晓菲诋毁,没了精神气儿,乖乖地闭嘴。 下午,两个人一道去看望谢雨旋,穿过幽深的小巷,一排排破旧不堪的平房,裂开缝儿的红色砖墙摇摇欲坠,似乎都经不起一场暴风雨的袭击。这是这座城市的贫民区,听说谢雨旋的父亲所在的工厂效益不好,母亲又被气成了疯子,家境一定不会好到哪儿去。一直走到巷子的尽头,才找到了“红缨路117号”。一扇黑褐色的门紧紧闭上,小明拍响了门,嘴里高喊:“谢雨旋……谢雨旋……” 直拍得手掌发红,隐隐疼痛,还不见有人应声。他继续一边拍门,一边高喊,还是没有声音。他失望地转头对晓菲说:“谢雨旋恐怕没在家!” 晓菲转头朝旁边的窗户张望,垂下来的黑色布帘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黑布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着道道寒光,让她不寒而栗,她不禁身子一颤,骄阳似火的日子,她却莫名地感觉到寒冷。她惊慌失措地对小明说:“小明……我,我们走吧!” 没等小明应声,她就抢先一步转身朝巷子外面走,总感觉到这条巷子里阴森森,很可怕。她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三步并做两步逃离了那里。小明疑云满布地望着她的背影,一路追上去,还转头望一眼那扇黑褐色的门。他无法猜测门里边会是怎样的摆设。那一定是我和晓菲没有见过的。 谢雨旋在听到门的第一声响动的同时,就已经听出了小明的声音。小明和晓菲是对他最为友好的同学,但他绝对不愿意让他们看到他破破烂烂的家境。尽管明白他们的真诚,却也避免不了自卑。自身的状况是无法与他们相比的。小明的爸爸是企业家,晓菲的爸爸开了全市最豪华的餐厅,而我的爸爸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工人。所以,我必须付出双倍的努力;必须遭受不公平的待遇。我的努力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人排挤到了一边!我最终的结局是否也会如同父母那样,一辈子只能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工人,一辈子挨着别人的白眼儿生活? 不……我不要像他们那样生活!与其那样,我还不如早日结束生命,投胎转世。或许,我也可以生活在一个像小明那样的富有、幸福的家庭;我不愿意像晓菲那样,从小就失去了mama的疼爱;我也不愿意像小胖那样,无人管束。爸爸,原谅儿子的这种想法,可是,我真的很绝望啊!不能上重点中学,我将来的出路在哪里?是否也会如同这个巷子里大多数的孩子那样,混到初中毕业,就顶替父亲的位置,进入工厂,把年纪轻轻的父亲替换下来,赋闲在家里,然后就这样混到自己也老去,我的后代也步我的后尘呢?爸爸……您是那样的疼爱我,可是我却是这样狼心狗肺,原谅我吧!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原谅我这个无用的儿子,假如我能够考得更好一些,假如我的成绩单上再多出一些分数,哪怕是几分,是否被淘汰的就不会是我?那么,又会是哪家可怜的孩子和父母该遭遇这样的打击?应该还会是一个穷苦人家吧! 也许,我不能上重点中学原本是一件好事,至少爸爸不必为了供养我累弯了腰、熬白了头;至少爸爸不必为了筹备高昂的学费焦头烂额。就像隔壁的阿姨,为了供养女儿上大学,竟然悄悄地去卖血。爸爸呀,假如阿姨的孩子知道了这一切,她会多么自责啊!而我,怎么忍心看着您为我痛哭流涕?也许,我死了对您来说也是一种解脱,至少减轻了您的负担。meimei会比我有出息,她将来会孝敬您;而我只是一个废物,一个考不上重点中学的可怜虫。
谢雨旋蜷缩在床上,大热天却将整个身子紧紧裹在被子里,脑子里塞满了愧疚,堵满了各种奇怪的念头,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忽然,他一骨碌坐起来,光着脚丫窜到堂屋里,翻箱倒柜。他记得前一向老鼠猖獗,爸爸曾买回来一些老鼠药。窗帘紧闭,屋里阴森森透着寒气儿。他激动地把柜子里的东西全甩到地上,双手颤抖地摸索。当他摸到一些小纸包的时候,迫不及待地送到眼前,看着那粗糙的包装,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那微笑异常诡秘,异常满足。来不及细想,他就打开纸包,扬起头,颤悠悠地把那些米黄色的小颗粒抖进嘴里,而后,跑到水桶边舀了一瓢冷水,咕嘟咕嘟灌下肚子里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床上。 不大一会儿工夫,在剧烈的腹痛、痛苦的挣扎、口吐白沫的过程中,他突然有了强烈的生存愿望,于是,他拼命往床边翻滚,咕咚一声跌下床,他用手臂和腿部的力气支撑着往前爬行,钻心的腹痛致使他全身乏力,才爬了几步就倒在了地上,他眼含悔恨的泪水,男子汉的自尊使得他放弃了呼救。他最后想:我完了……我就要死了!爸爸……请您原谅我!原谅我! 太阳被乌云遮住了笑脸,顷刻之间,乌云黑压压地压过来,暴风雨就要来临了,人们惊慌失措地往家里赶路,或是躲进屋内。轰隆隆的雷鸣声由远及近,偌大的雨点哗啦啦落下来,敲打在窗棂上,仅几分钟,瓢泼大雨就铺天盖地地盖过来。谢雨旋在这个时候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那稚嫩的脸因疼痛扭曲、皱紧在一块儿,死死咬住嘴唇,嘴角残留着白色泡沫状液体,皮肤呈现青紫色,整个身体保持爬行姿势,一只手伸向前方。或者,他是想要抓住最后一线生机;或者,他是想要牢牢地抓住梦想。他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就是像别的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健康快乐地成长。但愿来生他真的能够如愿以偿,投胎于一个生活富足的家庭。 谢雨旋的父亲悲痛欲绝,中年丧子无疑是残酷的,但是他似乎能够理解儿子,理解他自杀的真正原因,即便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匆匆离开了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或者,这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种解脱。他的恸哭声被狂风暴雨湮没了,他抱起心爱的儿子放在床上,想要让他安静、平和地躺下,可是用尽了全力,还是没能将那只伸出去的手收回来,没能将蜷缩的腿打直。谢雨旋的meimei在惊恐中依靠在门框上,望着父亲刹那间苍老的背影泪流满面,她最终没有勇气走近前看上哥哥最后一眼。她的内心深处痛恨哥哥,不明白他为何就能忍心撇下亲人,自私地离开。他那疯癫的母亲又犯病了,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痴狂癜笑,抓扯自己的头发。不知她是否明白她曾经精心孕育的生命已经不复存在,匆匆忙忙奔向‘异国他乡’! 晓菲和小明是在谢雨旋出事的第二天获知这一令人震撼的消息的,两个孩子抱头痛哭。他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更无法相信生命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这一年来,在他们的成长历程中经历了太多难以承受的心灵打击,他们逐渐明白,这个世界,并非他们认为的那样美好! 直到火化的那一天,谢雨旋的那只手还直直地伸向远方。一个正待膨胀的生命就这样夭折了,也许,也只有像他一样打出生就住在红樱路的人们和那些生活在社会的角落里,与他命运相似的贫苦百姓,以及那些还略微具有血rou灵魂的人们会为之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