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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翟伟康坐在轮椅上喘着粗气,手臂支撑在轮椅的扶手上,静脉突起,有力地曲张、收缩。

    地面上散落一地的废纸和玻璃碎片,一束百合花被折断了胫脉,花容失色地躺在那里,似乎在悄悄垂泪。

    小云飞惊恐地瞪着大眼睛,欲哭无声,他像一只病入膏肓的小猫,蜷缩在墙脚,稚嫩的脸蛋上五条血红的手指印像一条条刚刚被刮了骨的黄鳝,似乎还在扭扭捏捏地挣扎,渐渐由鲜红变成暗红。

    黄妈惊慌失措地蹲在云飞的身边抹泪,她颤抖地伸出手去,想要把他抱进怀里。身后,翟伟康歇斯底里地吼叫:“不准管他……让他去死……去死!”

    黄妈的手臂就那样停在半空中,悲凉地看看身体抽搐的云飞,转而又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先生,她只不过是一个仆人,她得听从主人的吩咐,哪怕是滔天的罪孽。

    她不明白翟伟康为何这般厌恶和憎恨自己的儿子,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可翟伟康的残忍让这位善良而又无助的老人看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畜牲,不,在她的眼里,翟伟康连畜牲都不如。他不配披着人皮!

    黄妈年纪大了,她已经经不起这样战战兢兢的折腾,若不是看云飞可怜,她宁肯回家种地,回家受儿孙们的冷眼,也不愿意伺候像翟伟康这样的主儿。

    三年来,她算是彻彻底底看明白了,翟伟康是个疯子,是个没心没肺、没血没rou的魔鬼。他的自私、他的冷酷无情、他的变态、畸形心理和行为,都是不属于人类的!

    黄妈的眼神由乞求逐步转变为鄙夷,转变为憎恶,她伸出手抚摸着云飞的身体,是的,她要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从一个**裸的小可怜,养成了会笑、会闹、会说、会爬、会走、会跑的可爱的生命,她又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他夭折!

    “滚……滚……你们都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永远别让我再看到这鬼东西!”翟伟康仰天长笑。此刻,他更像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精神病患者。

    黄妈抬头,凄凉地望着耿嫣的遗像,老泪纵横,哭诉着:“太太……您睁开眼睛看看呀!云飞就快要死了!您若是心疼他,索性带他走吧!太太……太太……”

    翟伟康随着黄妈的哭喊声,将目光移至耿嫣的遗像,那冷漠又痛恨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在耿嫣的面前,他是永远没有资格撒野的。

    这些年来,他一直把耿嫣的遗像贡放在大厅最醒目的位置,也只有耿嫣的目光能让他收敛一点无理取闹的坏脾气。这会儿,他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内心像被无数条毒蛇在撕咬,在吸食他的血液,他渐渐瘫软在轮椅里,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说:“带……带他上医院……”

    黄妈用衣袖抹一把鼻涕、眼泪,小心翼翼地把云飞抱进怀里,将信将疑地盯着翟伟康,挪不动步子。

    “带他去医院……快呀!老糊涂了?还是聋了?”翟伟康猛然睁开眼睛,大吼。

    对怒骂忍气吞声已经成为习惯,在农村老家的时候,就已经被儿子、媳妇虐待惯了,在这里算是好之百倍了,仅仅是怒骂而已。

    所以,黄妈从不跟翟伟康计较,她相信因果报应,翟伟康已经得到报应了,或者,更多的报应还在后头;还有她那不孝的儿子、儿媳妇,也终究会得到报应的。翟伟康的怒骂让她警醒过来,云飞,这会儿更重要的是要挽救这个小家伙的性命,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黄妈随手抓起一条毯子裹在云飞的身上,急匆匆朝大门冲去。

    拉开门,黄妈与王斌撞了个满怀。王斌一只手还停留在门铃上,一只手扶住脚步踉跄的黄妈。

    屋里狼藉的场景一览无余,王斌皱紧眉头,轻声问道:“黄妈,这是怎么回事?”

    黄妈抬头看着王斌成熟、稳重的脸,感受到了那种关切的目光,顿时老泪纵横,鼻涕眼泪一并涌出来,悲切哭诉道:“王先生,您可算来了……快,快救救云飞呀!”

    王斌心中一阵酸楚,他的目光停留在黄妈怀中的云飞身上,那些血印触目惊心,云飞已经奄奄一息,目光木讷,没有丝毫生气儿。

    他心里也开始憎恨武俊的残暴,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云飞有什么错?他不过是一个未经世事,还没有成长起来的小树苗,怎么经得住这样的摧残?

    他没有进门,从黄妈怀中接过云飞,说:“黄妈,您跟我来!”

    黄妈总算找到了救星,心中也踏实了许多。这些年来,她一直觉得王先生是一个好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人!翟伟康若是没有他这么一个死心塌地的朋友,指不定成什么样儿了。

    王斌转身对许宛然说:“许小姐,这里就拜托您了!”

    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电梯跑去,看着没有反应的电梯,王斌索性沿楼梯跑下楼,黄妈蹒跚地跟在身后,佝偻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

    一口气跑下了二十几层,在穿过大厅时,电梯才缓缓上升。

    许宛然探头看看屋里,里边的情景着实让她吃了一惊,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这会儿还算安静,他背向大门,似乎正在闭目养神。这一定就是翟伟康先生,她的特护病人。看样子,这个男人不那么好对付,不单单是残疾那样简单,他的心理素质似乎更需要加强。无论怎样,既然来了,就得有应付的思想准备和承受力。

    许宛然走进去,轻轻关上房门,东瞅西看,终于找到了厨房,她走过去,在储藏室找来扫把、簸箕,开始清扫地上的残渣。

    翟伟康一直旁若无人地闭着眼睛,他早已偷偷地眯起眼睛看过这个年轻的女人,他实在不想搭理她,这会儿,他感觉疲惫。加之,她是大哥带来的人,总是得留些情面的。

    许宛然一边收拾,一边偷偷窥视眼前这个残废的男人,除了腿脚不方便之外,她似乎从他身上找不出缺陷。就连那张充斥着倦怠和颓废的面孔,看上去都是那样轮廓分明,不难想象这个男人站立起来,行动自如的时候,是怎样的风流倜傥。大概成群的女人围着他转吧?即便他现在这副模样走在都市的街头,应该同样俱备‘杀伤力’。

    许宛然就这样想入非非,心不在焉中打翻了贡台上的相框,随着哐啷一声,她吓得紧紧贴在台边。惶恐不安地瞪着翟伟康,与此同时,她发现翟伟康正虎视眈眈地瞪着她,那目光喷着怒火,令人胆寒。

    许宛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窘境吓糟了,她嘴里嘟囔着:“对不起……对不起!”

    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把相框扶起来,一个青春貌美的女人,乌黑的大眼睛里充满深邃、忧郁的目光,渗透着亘古的沧桑美

    “别碰她……”许宛然正欲把相框放端正,身后沉闷、嘶哑的声音让她身体震颤,险些将相框滑落在地上。她赶紧端端正正地摆好相框,转过身仇视地瞪着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

    “你可以走了!”翟伟康下逐客令,他可不喜欢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家里晃来晃去。

    “对不起,您没权利赶我走!在王先生回来之前……”许宛然毫不示弱,她在学校的时候可是出名的泼辣,她还真没惧怕过谁。

    “这里是我的家……你搞清楚!”翟伟康还真没见过这样不知死活的黄毛丫头。这些年来,沾惹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个个对他千娇百媚,还真没人像个刺猬一样对他用刺儿。看来,我不光是残废了,连对付女人的看家本领也早已退化了!这一点不免让他又感觉悲哀!

    “没人说这是我家!等到王先生回来,若是他赶我走,我会离开,否则,从今天开始,我就住在这里了!当然,只是暂时,等您康复了,我才可以轻松地离开!”许宛然察觉到翟伟康脸上有那么一点点缓和的表情,也就不那么紧张,她肆无忌惮地说道。

    翟伟康把轮椅转到落地玻璃窗边,静静地注视着黄浦江面,他把这个陌生的、“刺猬”女人抛在身后,不再搭理她。他明白与她叫阵,自己似乎也落不下什么便宜。

    上海市浦东儿童医院,云飞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眼,他的身体只占据了整张床的四分之一,弱小得令人痛心。无色的液体正通过刺进他头皮血管的针头,一滴一滴地进入他的身体,他的嘴唇嚅动着,不时还抽搐一下,看来,过度惊吓后的他睡得并不安稳。

    黄妈拎着暖瓶去了水房,王斌坐在床边,握住云飞瘦小的手掌,脑子里充满了回忆:美丽、可爱的meimei;善良、坚强的耿嫣;能干、痴情的韩玫。唉……女人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都给世间留下了什么?晓菲、云飞,可怜的孩子们,你们来到这个世界是遭罪来了,千万要坚强一点,长大了,一切就会好起来……好起来!

    欧倩疲惫地睁开眼睛,今天是周末,她不用上班。昨夜捧着耿嫣的日记看了一整夜,也哭了一整夜,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大概睡眠时间不长,这会儿眼睛涩痛,一个劲掉眼泪。即便这样,她还是再次翻开了那本日记,耿嫣血淋淋的真实遭遇深深刺入她的灵魂深处,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现实生活中存在这些卑劣而丑陋的灵魂,存在像耿嫣这样在痛苦的爱情和残酷的现实中挣扎的灵魂。

    耿嫣对爱情的执着和宽容深深感染了她,耿嫣的坚强和善良更加令她心生敬佩;当看到耿嫣被那些人性泯灭的畜牲们轮番糟蹋;当看到耿嫣被确诊为“艾滋病”,独自痛苦地与病魔抗争的时候,她真的不忍卒读了,她痛恨武俊的立场不坚定;痛恨他的灵魂堕落在金钱和物欲之下;痛恨他一个人造成了太多的悲剧,晓菲,以及那个比晓菲还小的孩子,他们将背负着大人们造下的罪孽,艰难地生活,晓菲还拥有冯宝贵的关爱,可是云飞呢?他生活得怎样?

    天啊,这个世界的阴暗深处到底都隐藏了些什么?作为一个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和爱心的年轻女教师,欧倩单纯的心灵是难以承受这些冲击的。然而,她却遇上了,一夜间,她似乎误闯了地狱,看到了那些惨无人道的酷刑,上刀山、下油锅,她一闭上眼睛,仿佛就看到了那些垂死挣扎的灵魂,听见了他们冤屈的哭诉。

    至于那个韩玫,欧倩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心中的感受了!是该同情她,是该可怜她,还是该唾弃她、诅咒她、怨恨她?也许,还是应该给她一些同情之心,给她一些祈祷,毕竟,她没想过要坑害谁!

    只不过是在攀升为“女强人”的过程中迷失了太多属于平常女人的东西,而她又渴望自己能够回到平凡人的位置上来吧,可是,当道路定型之后,再无回头路,她固执地追求自身认为的幸福,本身是无错的,不是吗?为此,她也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活着的人是否也该用宽容的眼光和心态去看待她、原谅她呢?要知道一个原本也是受害者的人被人们痛恨着,是多么的悲哀!

    那么,武俊应该才是罪魁祸首,应该背负所有的罪责才对,上帝对他太纵容了,仅仅是要了他一条腿而已!真是坏人命长,好人命薄吗?不公平……不公平!

    “我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我肮脏的灵魂将去向何方?

    这不是我现在应该担心的,我亲爱的晓菲,还有云飞,他们怎么办?是否能够坚强、健康地成长?

    孩子们,请原谅我们的无知和自负给你们带来的伤害吧!

    即便我只能成为孤魂野鬼,也会在凄风冷雨中泪流满面地看着你们成长……”

    欧倩看到这里的时候,已是泣不成声。

    她终于明白了耿嫣在三年前急匆匆地搬家来到这座城市真正的目的,实际上,她是在安顿冯宝贵和晓菲今后的生活的同时,安排着自己的后事。她在临死时都是放心不下一个傻子和一个孩子的生活的,始终牵挂着。

    耿嫣,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而她留给了冯宝贵一个希望,而如今,我该怎样做?是继续给他一个美丽的谎言,还是彻底毁灭他内心深处的希望,让他活在现实之中?

    欧倩陷入了沉思,命运就是这般,一夜间就把她从幸福、快乐中推向了苦难的轮回,她深知,从今以后,她将开始另一种生活,她的性格也会随之改变。无论变成什么样儿,她都不会有怨言。冥冥之中,她隐约觉得,她和耿嫣终归是要机遇的,无论她是死、是活,终归会有这么一天,这是逃不掉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