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耿嫣随父母回到故乡,在山脚下走下公共汽车,她迫切地将目光放远山头,泪水不由自主溢出眼眶,她在心里呐喊:武俊哥,俺终于回来了! 耿晓菲在外婆的怀里大声哭闹,似乎在跟陌生的故乡打招呼。 爬上山坡,走过那座小桥时,耿嫣停下脚步,呆滞地看着河面,河水已经枯竭,河中心露出碎石滩,将河流分支成两道细如麻绳的溪流。河面冷冷清清,不再有夏日的喧闹,光屁股孩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旁边的林子也不再那样充满生机,大多数树木早已枯黄,只有松树依然青绿。 耿嫣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忧伤,喃喃自语:林子里的草地早已枯萎了吧?冬天来了,就快要下雪了!武俊哥,你就该回来了,对吗?可是,你还是原来的你吗?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 尽管耿向东已经确切地告诉耿嫣,武俊不曾来信,但她依然固执地相信,武俊会回来,就在山村上空第一次飘扬雪花的时候,她就能见到他。 离别几月,故乡的一草一木都不同程度地改变,然而走在那条碎石小道上,耿嫣还是感觉那样亲切,她明白了无论这里怎样贫困,终归是她热爱的土地,因为这里有她的亲人;因为这里孕育了她难以割舍的爱情;还有那如母亲般亲切的金菊婶儿,同样是她日夜牵挂的。耿嫣的心中感觉内疚,婶儿,她究竟怎样了?是否能够平安等待武俊哥回来?是我没有照顾好老人,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样有颜面见武俊哥呀! 回到家里,把行李搁下,耿嫣顾不得喘一口气,就拉着冯月秀,抱上孩子朝武俊家走去。 走进那破旧而冷清的小院,耿嫣思绪万千,这里的一切都让她如此眷念,这里已经没有昔日的欢笑声,也没有了金菊婶儿依门期盼的身影,当她迈进门槛时,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的心里痛啊,婶儿此刻应该是孤独地呆在黑屋子里,静静的躺在床上,成日见不到阳光吧,她的内心应该是多么的凄凉!她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久不见阳光的潮气夹杂着霉味扑鼻而来,身体颤抖得连步子都有些紊乱,她痛苦地在心里说:“可怜的婶儿啊,俺回来了,您的闺女回来了!” 听到门嘎吱的声响,沈金菊吃力地从床上支撑着想要坐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她有气无力地问道:“这是谁来啦,快屋里坐……” 耿嫣望着沈金菊憔悴而苍老的面容,再看看那骨瘦如柴的身躯,潸然泪下。她抽泣着喊道:“妈,是我回来了……带着您的孙女回来了!” 沈金菊在床上挣扎着,她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半晌,她才哭出声来,用手抹着干涩的、却又流不出泪水的瞎眼睛,激动地问:“闺女……真的是你?俺不是在做梦吧?” “妈……是俺!”耿嫣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快步走到老人身边,颤抖的双手扶住老人冰冷的身体。 沈金菊一把抓住耿嫣的手,动情地说:“闺女,快让妈摸摸……瘦了,还是胖了!在外面受罪了吧?” “妈,俺好着哩……”耿嫣嘴上这样说着,却不由自主投入沈金菊瘦弱的怀抱,失声痛哭。 所有的痛苦和委屈此刻都一并涌上心头,在云南那偏远的山区见到亲生父母时,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在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相通的慈祥的老人面前,她可以无所顾及地用哭泣发泄内心的痛苦,在老人的面前,她才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还有资格撒娇。 沈金菊吃力地伸出干瘪的双手,轻柔地在耿嫣的脸上抚摸,一点点挪动,是那样仔细,仿佛要用双手复制下来,储存在记忆深处,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担心自己往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知道自己这骨架子支撑不了多久了,一直坚持着,不就是等待闺女回来,能见上最后一面吗?这样支撑着的日子难熬呀!武俊那逆子也不知道咋样了,很长一段日子以来,她似乎已经将他淡忘,而真正更加牵挂耿嫣这苦命的闺女。唉……索性就让那没良心的东西在外面自生自灭吧,俺就当从没养下他。俺这两脚一蹬是解脱了,可就苦了俺闺女了……女人啊,咋就这般命苦! 耿嫣躺在老人的怀里渐渐止住哭声,身体还随着抽泣上下起伏,她不由得把脸向老人的怀里贴得更近,甚至能够听到老人急促而紊乱的心跳声。她的脸上挂满泪痕,内心却充满幸福,这是唯有这个瞎眼老人才能给予她的安慰。冯月秀怀里抱着一月大的晓菲站在门口,被这一幕感动着,她心中感慨万千,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女儿如此依恋的幸福感觉,但她并不嫉妒沈金菊,反而由衷地感谢她给予耿嫣的母爱。说实话,这些年来,自己只顾着赚钱,却忽略了女儿,又怎能责怪她跟自己不贴心呢! 这时,晓菲突然哇哇大哭,似乎在抗议大人们对她这条小生命的冷落。耿嫣这才记起,自己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不该再撒娇,她面色微红,冲着冯月秀说:“妈,把晓菲抱过来让她奶奶抱抱。” 冯月秀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抱着孩子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递进沈金菊的怀里。沈金菊抱着弱小的晓菲,怜爱地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她是多么想亲眼看看这小家伙啊,可是她却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甚至都不忍心用一双干瘪、苍老如树皮的手去触摸孩子娇嫩的皮肤;最终,她还是没有摸她。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就这样抱抱吧,已经满足了,总算还是等到了这一天。心愿满足了,人也就没了精神,沈金菊感觉身体有些吃不消,她心中舍不得,却还是不得已,恋恋不舍地把孩子递进耿嫣的怀里,耿嫣接过孩子递给冯月秀。 看着老人额头布满汗珠,耿嫣心中感觉不安,她关切地问道:“妈,您没事吧?” 沈金菊忍受着剧烈的腹痛,摆摆手,说:“没事,老毛病了,也该走了……”
耿嫣鼻子发酸,眼泪又滚落下来。她握住老人的手说:“妈,您咋这样说哩?俺不许您这样想!咱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闺女,妈知足了,死了也该闭眼了!”沈金菊倒是显得异常平静,她知道,自己这副老架子到头了。 耿嫣惊呼:“妈……您别说了……” 沈金菊笑眯眯地说:“好,妈不说了!” 耿嫣心中隐约觉得,或者老人说的是实心话,她可能感觉到了身体吃不消。因为放心不下金菊婶儿,耿嫣索性在这个家里住下了。 沈金菊的身体每况愈下,耿嫣多次劝说她去医院,可是老人执拗地不肯去。三天后,沈金菊已经无法正常进食,处于半昏迷状态。耿嫣一直守侯在她身边,一步也不曾离开。这天夜里,刮起大风,气温很低,耿嫣早早就升好一炉碳火,提进老人的房间里,静悄悄地坐在老人的床前。隔壁屋子,晓菲睡得香甜。接近凌晨,屋子里静得可怕,耿嫣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心中想着:今夜该下雪了…… 尽管知道武俊有可能失约了,但她还是期盼着,她不知道盼来了这第一场雪,以后又该怎样?又可以用什么方式让自己继续等待…… 突然,昏迷中的沈金菊嘴里发出喃喃的声音,耿嫣把脸贴近她的唇边,她听到了老人模糊的话语:“下雪了……好大的雪呀……” 耿嫣泪流满面,激动地冲出大门。望着夜空,她失声痛哭,天上飘着鹅毛大雪,随大风纷纷扬扬,映得整个山村的上空白茫茫一片,她突然感觉一阵眩晕,本能地用手扶住门框,凄声哭喊:“武俊哥,下雪了……下雪了……可是你在哪里呀……” 除了越下越大的雪和越刮越猛的风,那就是耿嫣的哭喊声,还有她的心脏碎裂的声音汇成了山村的夜。晓菲突然哭闹起来,耿嫣顾不得自己的心绪,急匆匆朝屋里跑,却又听见金菊婶儿的房间里传出一声瓷器落地的声音,她也顾不得哭闹的孩子,赶紧冲进老人的房内。沈金菊跌落在地上,周围满是玻璃碎片。她赶跑过去抱住老人的身体,不停地呼唤:“妈……妈……” 然而老人的身体在她的怀里渐渐变冷,直至僵硬,耿嫣悲恸欲绝,她凄厉的哭声和孩子的哭声汇集在一起惊扰了深夜沉睡的山村。沈金菊在终于盼来了山村的第一场雪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或者,她是解脱了,从此不再忧心忡忡地苟活人世;可是,耿嫣又该怎样面对这苦苦等来的谎言和绝望,就连可以陪伴她、给她些许安慰的老人都一去不回头,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今后的路究竟该怎样走? 孩子猛烈的哭声提醒耿嫣:还有我,你不止是自己! 耿嫣清醒了许多,是的,她的世界里还有晓菲,孩子将成为她的另一种期盼,支撑着她的生命,规划着她日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