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自从耿嫣跑出门的那刻起，耿向东的心就一直悬着，他抬了一根板凳坐在门口屋檐下，不停地抽烟，以掩饰那七上八下的内心。 之所以没有去追女儿，是因为他了解女儿的懂事和倔强，或者，她需要静心想想，没准儿就想通了，尽管，他此刻痛恨武俊那小子，但也不愿逼得女儿活不成。要知道，闺女是他的命根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还能活吗？ 一直看着日头走过，在西边沉没，月亮爬上枝头，光影却是那样的惨淡，虫鸣蛙叫声，更惹得他心烦意乱，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村头通过来的那条碎石路，巴望着女儿回来的身影，他不由得想：唉……人啊，脸皮固然重要，可是搞得家破人亡，又拿脸皮做啥哩！干脆就顺了闺女的心吧，找个地方把娃娃生下来，家里的光景养活个娃娃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是武俊那小子究竟是咋寻思着哩？他若是不回来，可就苦了俺闺女了！ 冯月秀端着饭盆，从厨房走进堂屋，嘴里喊着："向东，吃饭了。" 耿向东没有应声。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从县城捎回来的新鲜rou类，那是特意给耿嫣补身子的。 冯月秀坐在桌子边，望着饭菜唉声叹气，这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心中不是滋味。她有些后悔用那样硬气的口气跟女儿说话，女人啊，在这样的时候总是需要人关心的，也许自己对女儿照顾得的确太少了。她真的不懂得如何去关心别人，大半辈子了，总是耿向东让着她，少有跟她顶撞，这脾气咋就越来越烈了哩？是得改改这脾性了！ 她抬一根板凳，在耿向东的身边坐下，用手拨了一下他的手臂，问道："你说这事咋办哩？" "唉……闺女寻死觅活的，看来她是铁了心要嫁给武俊那小子，索性由了她的性子吧！明儿个你去一趟武家，跟金菊大姐知会一声，先找个地方把娃娃生下来……往后的事再琢磨吧！" "唉……"冯月秀长叹一声，心中像猫抓似的难受，闺女躲在外面去生娃娃，得受多少苦哩！ 耿嫣远远地看到家里大门敞开着，灯光下坐着两个人影，她知道一定是父母在等待她回家，不免感到惭愧，加快了步子。 耿向东和冯月秀看到女儿时，几乎是同时屁股离开板凳怔怔地站在原地。 "爸，妈……我回来了！"耿嫣的泪水夺眶而出。耿向东激动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冯月秀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拉起耿嫣的手朝堂屋里走："先吃饭。" 耿向东夫妇争相着给女儿夹菜，耿嫣面前的碗里霎时堆成一座小山。 冯月秀慈爱地看着她："多吃点儿，瞅你瘦得……吃得多，娃娃才能长好哩！" 耿嫣手里握住筷子，拨拉着饭菜，却怎样也送不到嘴里，眼泪噗嗤噗嗤往下掉，她此刻才发现，也许这些年来她错怪母亲了，母亲原来也是这样的疼爱她。母亲的一番话温暖着她心灵的每个角落，瞬间感觉自己是如此幸福，同时也为对母亲的不理解和刻意排斥深感不安。 "妈……都怪俺不好！"耿嫣想对母亲说的远不止这些，她想要诉尽多年来的感受，想要感谢父母对她的养育；甚至想投入母亲的怀抱，撒娇、哭泣。可是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用泪水替代所有的语言。 冯月秀伸手帮耿嫣擦去泪水，一把将她揽在怀里："闺女，是妈对不起你哩！" 耿嫣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那样幸福，那样满足，她学会了将来如何爱自己的孩子。眼角还有泪痕，脸上的酒窝里，盛满甜蜜的微笑。 冯月秀脸上细小的皱纹此刻也舒展开来，盛开成一朵美丽的康乃馨，散发着芬芳。耿向东目睹这动情的一幕，内心欣慰，满脸笑容，眼眶中却闪动着泪光。 刹那间，整个空间里填满了幸福。幸福，原来就在平淡的生活中；在相互的理解和宽容之间；在人生路上，无处不在，只是需要用心去感受。 吃过饭，冯月秀收拾碗筷，耿嫣要搭手帮忙，却被母亲按在凳子上："好好呆着，这点活儿俺一个人就行了，跟你爸唠唠话。" 耿向东坐在原位没有动弹，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纸烟，点燃，深吸一口，温和地说："闺女，事到如今，你得跟爸妈说实话，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哩！" 耿嫣望着父亲，点点头。 耿向东接着说："武俊那娃啥时候回来？" "武俊哥说等到下雪天就回来哩！"耿嫣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双手搓着衣角，面色绯红。 "那他知道娃娃的事？" "爸，我还没告诉他，怕他分心哩……"耿嫣小声说，依然低着头。 "啥？傻闺女哎……你真是糊涂哩！"耿向东大吃一惊，心想：这样大的事咋能不让那小子知道哩，要是他翻脸不认帐，可如何是好呦！ "爸……我……"耿嫣不知说什么好，她看到父亲的脸色刹时变得阴郁。 "明儿你就写信，告诉他。这样大的事咋能不让他知道哩！"耿向东的语气有些激动，说话的分贝也在提高。 "前一阵子写的信没有回音，怕是换了地址……"耿嫣怯生生地看着父亲，他还不曾这样大声说过话哩。 "啥？那他也没来信？"耿向东心中怒火中烧，若是武俊此刻站在他面前，他一定狠狠地赏他两个嘴巴。 沉默，片刻后，耿嫣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已经有一月多没来信了……" "你呦……你呦……"耿向东气得不知说啥好，一只手颤抖着在兜里摸索，好不容易才掏出一支烟，点燃，闷闷不乐地猛吸几口。 "爸，武俊哥一定会回来的，除了他我谁也不嫁！倘若他不回来，俺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耿嫣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说出了一段表决心的誓言，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盯着父亲。 "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哩……"耿向东哭笑不得，竟然被气得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担忧，隐藏着无奈的痛苦。他在心里说：闺女哎……你可知道什么是生活哩？一步踏错，终生错，苦海无边哩！ "爸，反正俺是决定了，你们拦着也没用！"耿嫣趁热打铁补充道。 耿向东沉默地站起来，在堂屋里踱着方步，心中充满愁肠，想到有可能存在的结果，他不免惧怕，实在无法为女儿选择道路。心中又在哀叹：自个儿选择的路自个走，自个儿种下的苦果自个儿咽！闺女啊……你叫爸咋忍心看你受苦呦！ 冯月秀从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上的水珠，紧挨着耿嫣坐下，看到耿向东来回不停地走动，直晃悠得人眼花，她冲他嚷嚷："你就不能消停地坐着？" 耿向东像突然想起什么，停下了步子，冲着耿嫣说："闺女，回屋歇着吧，俺跟你妈再唠唠。" 耿嫣明白父亲是怕母亲又发牢sao，所以支开她，她站起来，对身边的冯月秀说："妈，那我先上楼了。" 冯月秀拍拍她的手背说："去吧，夜里要盖好被子，谨防着凉！" 耿嫣点点头，朝楼梯走去。 耿向东一直目送耿嫣上楼，确信她听不到他们谈话才开口道："咱闺女太死心眼了，还非武家那小子不嫁！" "都问清楚了？"冯月秀询问道。 "差不离吧！唉……"耿向东黯然神伤，这问出了个啥结果哩，更增添了担忧。 "咋还叹气哩？"冯月秀疑惑地看着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停动弹的耿向东。 "武俊那小子还不知道娃娃的事哩，已经一月多没来信了，谁知道在外是个啥样！"耿向东尽量让自己的话简短又能让人听明白。 "啥？那咋成哩！这闺女让人劳心哩！"冯月秀瞪大眼睛，尔后长长地叹气。 "闺女倔着哩……"耿向东无可奈何地摇头。 "这可如何是好呦！"冯月秀说着眼泪就滚下来。 "明儿个还是先去武家，回来再说吧，不早了，睡吧！" "也好……"冯月秀抹把泪，先上楼去了。 躺在床上，两口子辗转反侧，都睡不着，却又没人说话。另一头的房子里，耿嫣疲惫得早早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