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注(1)
本来以为内宅守卫森严,然而恰恰相反,平常没人敢在这里乱走,府里并未安排守卫。砚君带着两个侍卫到了方老夫人住处,那老妇人正坐在窗边,透过水晶玻璃窗瞧见,咋咋呼呼地嚷:“哟哟,这是什么阵仗?打个双陆,输了还要砍我的头吗?”砚君在她挑剔的注视中走进屋。 这间屋是苏牧亭书斋改的,贴窗本来是一套雅致桌椅,如今换上一张尺寸非常的紫丝柏胡床——本来是放在宴会用的厅里——左右刚刚好顶住墙壁,也就看不到胡床外侧的螺钿花纹。 床面铺一副大红织锦,上面五颜六色的喜鹊牡丹看得人眼花缭乱。老太太盘腿坐在床上,穿一件靛蓝缎衣,绣着桂花白兔,是中秋节应景的衣服,却拿到今天穿。砚君飞快地看了一眼:老太太面相非常普通,只是老,老得失去了美丑,也看不出慈祥恶毒。 隔着方桌坐在她对面的柳夫人,今天穿一件孔雀绿色新外衣,衬得面孔明媚,嫣然巧笑来解围:“老娘娘说笑!你看这位小姐娇滴滴的,哪个舍得让她受委屈?自然走到哪里、护到哪里嘛。”方老夫人斜眼瞄砚君,高声冷笑:“都是装出来勾引男人的!这种货色我见多了,脸上越是娇柔,骨子里越是下贱,只配给蛮子玩。” 砚君自从生下来没听过这么恶心的话,浑身像刺满冰碴子似的发冷。瑞英不着痕迹挡在她前面,声音低得像蚊吟:“老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听了两次,砚君确定:这老妇人在自己家里要人喊她娘娘。 这位老娘娘并不像苏老姑婆端架子,也不像苏老姑婆讲究姿态气质,随手抄起一样东西向瑞英头上扔,嘴里骂:“一件事办得拖拖拉拉,再吩咐一件,还不晓得我死前能不能看见你回话!”瑞英闷哼一声跌倒,砚君急忙去扶。 打人的东西落在地上碎成两段,是个手里把玩的玉如意。老娘娘若无其事地说:“哎呦!泠儿,你送的东西太脆了,样子货!敢不敢送个实在的?摔不烂的?”柳夫人连忙笑道:“老娘娘,摔不烂的打人可要出人命呢!”老娘娘一声冷笑:“舍不得送,别找借口。十两一条的命,不用给我省!” 十两一条命……砚君不知她是怎么算的,她气得眼前发黑:苏家虽然不敢夸口说待丫鬟们恩重如山,但也不曾动辄打骂,更不会说出这种丧心病狂的话。她抱着瑞英,觉得自己正失去理智,脑子里全是愤怒煽起来的疯狂念头。瑞英却悄悄地掐住她手腕,目光示意她千万别乱来。 砚君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夹杂怒火的粗重呼吸,听柳夫人的话倒像是很远处漂浮:“我怎么敢跟老娘娘计较钱呢!明天一定拿个好东西来,您就等着看吧。” “阿介怎么还不来?”老娘娘嘟囔着向窗外张望,拍手笑道:“正说呢,就来了。泠儿,今天靠你啦。”柳夫人莞尔道:“老娘娘心想事成,哪里是靠我。” 听说天王来了,瑞英奋力爬起来立在老娘娘一侧。砚君也站起身,只是不愿意面对那个老太婆。方月衍进门看见她,挑了挑眉,“原来是你。我说门口怎么杵着两个门神——老七这家伙,诚心不让光棍舒坦过年啊。”砚君脸色铁青,一声断喝:“天王请留心言语,莫要乱开玩笑!” 她的怒气无处发泄,这话几乎是吼,吓了屋里众人一跳。老娘娘缓过神,对方月衍冷笑说:“你昨天还跟我讲,北方人没骨气,千百年来屡遭蛮夷南下征服,习以为常了。还是我们南方人气血方刚,讲究延续血统、气节。我看这位小姐血气挺旺的嘛。”她不知道砚君的身世,方月衍懒得细说,笑了笑不予置评,反问:“老娘娘,我们这里不缺人,找她来干什么?” “你看看这家里面,用的尽是什么货色?蠢的蠢、笨的笨!”老娘娘翻着白眼问:“你什么时候给我换一批?”方月衍笑道:“这些都是苏家多年的老佣人,换一批还不如她们呢。”老娘娘又叹息:“所以说,昱朝不能不亡——当官的家里用的是废物,皇帝用的又是他们那群废物,上上下下全是废物、废物。”方月衍坐在她旁边,瞥砚君一眼,说:“大过年,不提那些扫兴的。苏小姐既然赏脸凑这个热闹,请坐到旁边,帮忙数数筹码吧。”
老娘娘马上提议:“难得过年,咱们放肆一回,赌个平常不轻易押的怎样?”方月衍含笑问是什么,老娘娘说:“我跟姓吴的说了好几次,把他那个三女儿许给阿余,他死活不肯。今天我赢了,你就指定这门婚事。”方月衍很随便地问:“老娘娘几时看中他家女儿?”“没见过。” 方月衍笑着劝说:“那又何必非她不可呢?等到天下大定,还怕没有名门望族的女儿吗?”老娘娘冷笑道:“倒也不是非她不可。我就是看不惯姓吴的推三阻四。嘁,昱朝的老走狗,留着他的命就该偷乐了,还看不起我们姓方的。以后有更好的,我让阿余休了她另娶。今天就这么赌了。”方月衍面含微笑摇头说:“这个我可输不起。” 老娘娘顿时大怒,抓起筹码,一把一把狠狠向地上摔:“狗屁的天下大定!老娘受了多少罪,好容易有这磨盘大的地方享福。你就知道张嘴许愿,往以后推,谁知我能不能活到!”瑞英急忙弯腰捡。方月衍呵呵笑着劝阻:“老娘娘息怒。”柳夫人也劝:“老娘娘莫生气,天王也别扫兴——姻缘这事,总归是老天爷定的,不是咱们赌两把能扭转。索性就当个玩笑,试试天意吧。” 砚君实在看不下去,站起身要走。柳夫人使个眼色,示意她留下,又笑着对方月衍说:“倘若我赢了,老娘娘自然欢喜。万一输了,我赔一个差不多的赌注,哄老娘娘开心。到时候还望天王随便赏点儿什么,别让我亏得太多。” 方月衍似笑非笑地说:“你什么时候输过。”柳夫人笑眯眯摇头:“这话可不敢说得太满。”老娘娘嫌她说泄气话,又当是她先服软,哄得天王入局,在旁边催:“两个痛快人,磨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