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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2)

    苏牧亭说,雷大器、方月衍反抗皇帝,或许可以叫揭竿而起。楚狄赫人,那叫狼子野心。他们为什么造反?不想纳税!不肯对国家尽义务却总怪朝廷。昱朝子民的赋税一样重,都能想方设法完贡,怎么就他们不行?

    砚君犹豫了一下,鹿知便摆手说:“算了,无所谓的事。还是说说方月衍。”

    砚君又想了想,“听说他本来是昱朝大臣的亲戚,受株连,全家只有他一个侥幸逃命,为这缘故反了。昱朝的株连法,不知害了多少人,早就怨声载道。人们应该很高兴看见有一个人,因为吃了它的亏、痛恨它,让昱朝领教厉害——就好像为所有人报了仇。而且他有过良好的家世,受过完整的教育,正是喜闻乐见的那种逆境反击的英雄。他又很懂得和达官贵人相处的门道。旧时的豪绅,还挺喜欢他。”

    鹿知边听边点头,想起他哥哥说过的话——

    “以前起来造反的人很多,长的不过数月,短的几天就覆灭。我们四个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方月衍流亡行伍,了解军情地理又工于心计,占据天下富庶之地,绝不会满足于四分之一的江山。雷大器身经百战,曾攻破旧京,是不容小觑的劲敌。即便郑莲笑,多少人因为她是女流之辈看轻她,忘了她不是随便哪里跑出来的女流,是冬绛关总兵的家眷。西北关隘众多,她对各处利弊无一不知无一不精,善攻善守。”

    “四位天王不死三个,天下难以太平。”

    车里再度安静。鹿知又取出那叠纸来,看了几行之后问:“苏牧亭,就是你父亲吗?”砚君吃一惊:难道父亲的名字竟在纸上?

    “那上面……写了什么?”她战战兢兢地问。

    他背着光抿起嘴,看不清楚是讥是笑。砚君不由地打个哆嗦,紧接着又一个。寒颤引出“阿嚏”一声,她心里便害怕:上回风寒还没几天,不会第三回又来了吧?

    鹿知收拾那叠纸,转身拨了拨旁边的炭炉。砚君这才发现炉子是燃着的,险些叫出来,却听鹿知说:“今天这里没有火药。”

    他在炉沿摆一圈馍片,若有所思地吃了两片,说:“剩下都是你的了。”向车外喊一句,马车便停下来,有士兵牵过他的马。鹿知背起皮囊,直接从车里轻盈地跨上马背,嘱咐砚君:“关好门,留两个通风的窗洞。”说完催马赶到前面去了。

    车门关闭,过了好一会儿才变暖。砚君凑到火炉边,吃了一些东西之后借着热气使劲揉搓手脚,默念着“千万不能病倒”——如果就这样倒下,七爷一定会不耐烦地小看她。比那更糟的是,撇下她。

    不安偷偷滋生惧意,她无端又想起北方的珍荣、金舜英、墨君,南方的父亲。她流离在他们中间,两边都触不可及。反正车里没有别人,她想:哭一下不要紧的。蜷起膝,脸埋在臂弯里,却没哭出来。

    因为心里有个声音冷嘲:有这闲功夫,不如想点儿实在的。很像金舜英的声音。砚君略感意外:不知不觉,有一些本来属于金姨娘的东西,变成了她的一部分。

    实在的事,是什么呢?她的思绪转过苏家大宅的角角落落,想起她过去的十九年,在那里见过的人、听过的话。

    过去在亭台楼阁里往来的身影很多,都是她父亲气味相投的朋友。后来各自变了味。苏牧亭刚从京城回来的时候,他们上门,一起嗟叹各地的叛乱、昱朝的噩运,总以为大局不会坏到如此地步,在某个地方还有力挽狂澜、起死回生的一步棋。这步棋就在旧京与汲月县之间,能挡住乱党,保护他们永远是昱朝子民。后来具体地点一路南移,他们还来不及反思这步扭转局势的棋是否根本不存在,汲月县已经飞快地失守了。

    有一天,苏砚君听说,父亲的至交吴伯伯领了大成天王麾下一个文职。苏牧亭大吃一惊,请他到家里澄清谣言。吴伯伯与另一位刘叔叔同来,并没有找太多借口,只是垂头丧气地说:“你苏家这么大的家业,不出来做事,照样衣食无忧。我们这样的家境,子弟不出来做官,还能干什么?汲月县遍地开私塾,也用不到这么多先生。难道去做贩夫走卒?这年头,浑身硬骨头的贩夫走卒还活不下去呢。我们立足世间、养家糊口的本事,就是一肚子经世致用的学问。早点出来,早点为一方重整太平,让各行各业重归秩序,也是功业。”

    她父亲嗤之以鼻,想必那些叔伯心里对他是一样的不屑。但是,天下所有士绅要接受一套特殊的评判,主要取决于人望和远高于常人的道德水准。没有官位的苏牧亭总是胜过他们。至少大成天王没有亲自去他们的家里相邀,很说明一些问题。

    现在苏家的人,终于要低下头求他们——这是他们的头一次胜利,能救得出苏牧亭,就是汲月县一个新的时代,一批新的顶梁柱在大成治下放异彩。救不出来,说明汲月县真没有得力的人了,人人会想:如果牢里是他们,苏牧亭总能救得出来。

    以砚君对这些叔伯的了解,他们会出这个头。她或许能看见苏家的名气最后一次显灵。

    额角附近像针扎似的疼。砚君咬牙想:不能在这里被风寒击倒。凭着这股意志,似乎缓解了一些疼痛,但也格外耗费精力,她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天晚上队伍扎营,鹿知还是看出不对劲:苏砚君蜷坐在篝火旁,头重得抬不起来,偶尔听到声响,迟钝地看一眼,蓬勃的火焰倒映在她眼里也变得扑朔迷离。他怕她一头扎进火堆,过去拉了一把。砚君向后靠住她的藤箱,软软地嘟囔:“这病怎么治不好呢?三天两头发作。”语气中满是懊丧。

    鹿知笑了一下,说:“坐着别动。”起身离开片刻,拿一只大碗回来,半碗混浊的汤上浮动热气。他简短地吩咐:“喝了。”

    砚君接过来闻了闻:不像常见的中药,似乎透出新鲜植物的味道。她尝了一点就打退堂鼓,但七爷在旁边直直地盯着,她硬着头皮喝完,问:“这是什么药?”

    “祖传偏方。”他补充一句:“治马很有效。”砚君胃里泛起一股酸水,恨恨地瞪他,他却笑嘻嘻说:“能治好马,还治不了你?”顺手丢给她一件加毛里的大衣,说:“打起精神。我还有话问你。”

    砚君身上蒙蒙地发出一层汗,更怕吹风,兜头裹上那大衣,昏昏沉沉地问:“七爷还要问什么?”

    鹿知盯着她看,叹口气说:“算了。平常你脑子就不好使,这时候更糊涂。麻利点儿去睡,明天再仔细回答。”

    “去睡?去哪儿睡?”砚君狐疑且糊涂地斜睨他,见他指向一顶简易的营帐。他自己的营帐。砚君用力摇头:“我不去。”鹿知看得出她在担心什么,向四面八方的原野一挥手,讥讽道:“你觉得睡在哪里能逃出我的魔掌,请便。”

    营帐、马车、篝火旁,除了舒适的程度不同,在摧毁她的名誉一事上,排名不分先后。她的名誉已经打了四天折,近似于荡然无存,就算在黄河里躺一晚上,明天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鹿知不耐烦地挥手,说:“我要守夜,赶紧走开!”砚君拿起大衣和藤箱,犹豫地问:“那个药……人喝了不会有事吧?”鹿知半侧身,跳跃的火光中,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变幻莫测。

    “苏砚君,你还真是——什么都信以为真!哎,你不吃亏,亏都该恨自己生不逢时。”

    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大约是因为药劲儿,砚君的头脑变得很笨重,却比平常更容易生气,气呼呼说:“我不喜欢吃亏,也不是天真以为世上好人多,坏人少到我很难遇上。我只是相信……或许只是一厢情愿相信,人可以偶尔做点力所能及的好事,如果有坏人因此趁虚而入,欺骗我、损害我,自有王法来惩罚。”

    她说着,语气变得犹疑:“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世上没有惩罚坏人的王法呢?还有谁来、还有什么能让我继续坚持、不怕受骗受伤?嗯……我没有想过……”她嘟嘟哝哝地像是自言自语,拖着藤箱走进营帐。

    鹿知看着她的背影,暗暗地诧异:这番话,恰与天王说过的一句话遥相呼应。天王说:“人能在这样的混乱当中活着,是因为仍对未来怀抱好的期待,仍然相信天理、公正、秩序……乱世中丧失的东西都会回来。我们的责任就是让好的期待成真。如果大新的人民不相信以后会变好,那是我们的失败。”

    “不不不,她只是傻而已。”鹿知一边嘀咕,一边转回身拨了拨篝火。

    火苗突然腾起来,他心里有种很难描述的东西,和那明亮耀眼的光芒一起,出其不意地窜起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