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2)
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比马车当中宽大,但他们之间的气氛无比熟悉,中间有着他的冷漠气息造出的千山万水。金舜英的意志越过了他设置的高墙,推心置腹地说:“真的,我想我们家老爷拿钱出来,也不是为了让你送命。” “元可道,元超,元琦英,崔护,李常乐,李万贞,刘义凛,王思训,胡少元,范青山,陈妙言,周雪海……你听过这些名字么?”元宝京慢吞吞地念了一长串人名。金舜英摇头。 “大鸿胪寺卿,侍中侍郎,中极殿大学士,礼部尚书,礼部左侍郎,左都御史,吏部员外郎,吏部主事,中书舍人,刑部主事,武库司员外郎,金吾将军。” 金舜英听了撇嘴,“我们家老爷才多大官?我哪能认识这些大人。” 元宝京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意,不是开心也不是得意的笑,依稀有种无怨无悔的意味。“我不是为了夺回唯春园中的生活,才走上这条路。庞山王元宝京的人生,是声色犬马、风花雪月的人生,毫无价值。我一点也不怀念,从来没有想过豁出性命去换回那样的生活。我是为了他们……的遗愿。” 他这番考虑金舜英听不大明白,犹自念叨:“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为了死人的遗愿,拿活人的命冒险。” “正因为人死不能复生。他们本来应该有自己的未来,可是心甘情愿放弃了,去换元宝京的生命有意义。”他说,“我不是拿自己的未来冒险,我是背负他们的未来而活着。”元宝京笑得近似于宽容,好像早就明白金舜英无法听懂,金舜英却听得明白:这些都是他早就想过千万次、在心里说过千万次的话。 “如果我放弃——放弃了他们给我的意义,那我是谁呢?一个普通人,值得那么多人牺牲性命去营救吗?如果我配不上那些人的死亡,我该怎么活下去?” 我是谁呢——他曾经在逃命的马车里自言自语。那时候他有机会放弃弘熙皇帝的人生,过隐姓埋名的日子。金舜英有点明白了。他可以放得下自己,但放不下那些死去的人。 她耳朵里嗡嗡作响,抬起小指掏耳朵,“真受不了你们这些懂道理的人,张嘴就是一套接一套。‘活着’长‘活着’短,想那么多就能活好吗?不如多吃两碗饭实在。” 元宝京愣了,低下头叹气,“你这女人!” 墨君偷窥到此时,屏息从门缝上蹑手蹑脚地离开。绵儿被他郑重的神色弄得一并紧张起来,两个孩子做贼似的退到悦仙楼门口,方敢大口地呼吸。 “小少爷,你藏什么?”绵儿奇怪墨君这孩子,平常大大咧咧的仿佛没心眼,居然会鬼鬼祟祟地偷听他亲娘说话。墨君摆手,蹙着眉说:“你不知道,她们女人真麻烦。” 绵儿怔住,干涩地笑了笑,“怎么麻烦?” 墨君皱着眉头说:“衣食住行、坐着站着样样都麻烦。就拿一道门来讲吧,三个女人三种说法——昨天我jiejie和陈掌柜在屋里看东西,非要我进去;珍荣自己不肯好好在里面呆着,还非要我也出来。回到客栈,我娘和舅舅在屋里说话,要我出来;珍荣自己不肯进去听,却非要我进去。” 绵儿抿嘴笑道:“我看她们三位都很有道理,是小少爷不知道女人的顾虑。”墨君强辩道:“我怎么不知道她们有道理?最怕就是她们都有道理!所以打仗不能用女人,个个有理,让她们来指挥,还不全乱套了!” “那倒未必。”绵儿不服气,“大羲天王不是女人吗?打起仗来多厉害!” “有多厉害?” 绵儿牵着墨君的手,边往集瑰堂走,边说:“咱们落乌郡原本有九个辖县,现在只剩这县城——其余的都给大羲拿下了。偌大的郡只有一城,好不尴尬。是改作落乌县,还是归到京兆郡去,至今没有定。大新一直说要夺回落乌九县,我看遥遥无期。” “那一定是因为她军中没有另外两个女人。哪怕再多一个,就会各自拿主意。” “人家军中的女人可多啦!女将军、女元帅数不过来!” 墨君不住地瞥她,忽然问:“你也想去吗?” 绵儿愣住,干巴巴地问:“去哪儿?” “你长大了,也想去大羲天王的军队里,当个女将军吗?” 绵儿停下脚步,直愣愣地瞪着墨君,那眼神令墨君不由得紧张。仿佛过了片刻,又仿佛过了很久,她生硬地说:“我已经长大了。”拖着墨君走了几步,她局促地问:“你怎么发现我是女孩儿?我都没把自己当女孩儿看过。” “可你也不知道男孩子是什么样吧?总之不是你这个样子。”墨君说着,宽慰她似的说:“我娘说,这世道不太平,女孩子更容易被人欺负,扮成男孩是聪明之举。” “你娘也知道?还有谁不知道吗?” 墨君摇头,又善意地说:“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咱们是朋友嘛。” 绵儿听见这话终于笑起来。那笑里有不加掩饰的讥诮,好像墨君的话十分荒唐。“我要是每次被欺负都等人搭救,早就死掉十八回了。”她见墨君迷惘的样子,伸出手拍了拍墨君的前胸——他把舅舅送的匕首挂在脖子上,藏在领口里面。绵儿了如指掌似的,说:“遇上真正穷凶极恶的歹徒,人人都怕,哪个会出头救你呢。只有自己救自己,直到没人能欺负你。”说着忽然停住,拖着墨君的手臂躲到一户商家的石墩后面。 墨君探头张望,看见一队穿着铁蓝色衣服的楚狄赫人,其中俨然有送他到这里的那名少年。 “我们在躲谁?”墨君问。 “楚狄赫人为什么不走了?”绵儿以奇怪的语气嘟哝,似乎唯有他们都走干净,她才会踏足这条街道。 墨君细细地观察,见楚狄赫人在挨门挨户地盘问。他们刚刚盘查过的店里,走出一个年轻女人,大约是他们的首领,士兵们看见她都显得很恭敬。女人大概和金舜英差不多年纪,板着脸很严肃,墨君看在眼中不由得产生紧张。“他们在做什么?” “查案吧。”绵儿边看边说,“那女人是理刑院的。这种时候发生楚狄赫县官被杀的事情,整个城都封了,理刑院也派人来,肯定是要她尽快缉拿凶手。” “你知道这么多!” “不知道大新的事,怎么敢到大新的地界!”绵儿微笑道:“大新说是女子可以授爵,终归不如大羲天王那么痛快,女爵只有三位而已。凤章院陈女爵是本地人,曾经出入悦仙楼,我认得。还有一位李女爵供职文华院,管着文林中事。这一位是理刑院方女爵,不会错的。” “我们躲她做什么?”墨君不明白。 绵儿紧紧地抿着嘴唇,脸上一团阴云。“我们先回去吧。”绵儿见方星沅领着一班士兵往这方向来,拉墨君走。墨君不明就里:眼看就到集瑰堂了,为什么又要回去?他转头张望,恰撞上楚狄赫少年的目光。 “喂!”楚狄赫少年认出他,冲他挥了挥手。墨君不想也不敢理睬他,装作没认出来。“喂!小孩!”楚狄赫少年不记得墨君的名字,但记得这孩子和他的家人对楚狄赫人怀有敌意。“你站住!” 绵儿顿了顿脚步,误会是在喊她,突然大叫一声:“快跑!”拉着墨君的手就飞奔起来。墨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逃跑,但本能地听从绵儿的示意,而且跑得慢了就要被绵儿拽着摔倒。 两个飞奔的孩子引起楚狄赫人的注意,楚狄赫少年很快向他们追来,嘴里喊着:“抓住他们!”他并不知道抓住他们要怎样,但直觉说这两个孩子怀有秘密。 所幸街上的人并不多,没人去拦那两个横冲直撞的小野兔,况且也没人听懂少年士兵的楚狄赫语。墨君跑得忘了呼吸,想要停下来喘口气,可两条腿失控似的不肯停下。
突然有人冲到大路当中见义勇为,伸开手臂,一手抓了一个小孩子的腰带。“要往哪儿跑?”他强有力的手臂轻轻一提,墨君和绵儿的脚离开地面乱扑腾。两个孩子哇哇乱叫,而抓住他们的人只是笑眯眯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墨君慌乱中瞅见楚狄赫少年追上来。 电光火石的刹那,墨君忘了他还是个小孩子,他可以说几个谎话给自己开脱,他那个鬼精灵似的亲娘一定能帮他圆谎。 他渐趋空白的脑中只想到——落入这群人的手里可糟糕了,他会像他爹和他假舅舅,被这些逆贼们抓住就得死掉。 逃! 挂在脖子上的小匕首,不知不觉就到了他手里。 下一个瞬间,男人“啊”的大叫一声,松开手去按住臂上的伤口。 “快跑!”墨君冲绵儿大喊。绵儿根本不需要他的提醒,飞也似的向前冲。“分开跑!”她反而提示墨君,说完之后像松鼠一样灵巧地钻入一条小巷子中。墨君有样学样,也冲到最近的巷子里。 鹿知捂着小臂,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个小鬼一溜烟绝尘而去。 伤口不深但有些长,顺着衣服的裂缝渗出血,短短刹那,袖子染红一大片。赶到的楚狄赫人吓坏了,“七爷”“王爷”地叫嚷起来。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让鹿知觉得更丢人——倘若给他挂彩的是刺客高手也罢,居然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若被他的哥哥们知道,非得狠狠揍他。 “别大惊小怪!”鹿知恼羞成怒地大喝,“找到他们,查出是什么人家的孩子!” “我知道他!”楚狄赫少年咬牙切齿地说,“这回他们一定要后悔的!” 不需要他诅咒,墨君已经后悔了。 他被一条翘起的石砖绊倒,全身扑在陌生的巷子里,摔得惊天动地。墨君哼哼着爬起来,向前看、向后看都是空无一人的曲折。他终于得到机会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小匕首还在手里紧握,周围满满的血迹。他吓得松开手。 那么多的血,他肯定是杀了人。墨君被血液的黏稠和气味刺激,放声大哭。完了,他娘也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他边哭边恍惚地想,现在可怎么办? 在他心里,元宝京是唯一一个杀过人的。他是不是应该像元宝京,躲起来再也不被人找到?再也不能见他的亲娘、他的jiejie?躲到一架马车上,从此浪迹天涯……墨君觉得那跟杀人一样可怕,他绝对做不到。恰恰相反,他想赶快逃回娘和jiejie在的地方。希望他娘能够原谅他闯了这么大的祸,哪怕jiejie会使劲数落他,只要她肯原谅他就好。 可是他找不到回头路。墨君靠着墙根缩成一团,哇哇地大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有人抚摸他的头顶。墨君睁大朦胧泪眼,见那人是绵儿。 “嘘——不哭啦。”绵儿柔声安慰,“跟我走吧。” 墨君提起衣袖擦脸,瓮声瓮气地问:“回悦仙楼吗?” “不。”绵儿温柔地说,“先不回去。万一楚狄赫人找到悦仙楼,抓住我们就糟了。会连累你的家人和我舅舅。我们到另一个地方——你跟着我就没事。” 墨君牵着她的手,摇头说:“我要回悦仙楼。我娘和jiejie知道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走。” “真不跟着我?”绵儿又问了两次,见墨君死活不肯,只得为他指路,然后叮咛:“你记住,不要告诉别人你在跑散之后还见过我。”说完她挥挥手,转身消失在曲折的小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