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入戏
18入戏 北方的雪一下起来就停不住。若不是屋内燃着火炉,它们转瞬之间能用寒意将整个世界化为冰国。 自从砚君从大病中恢复,不禁对北方的雪产生疏远之心,偶尔还同珍荣伫立窗边欣赏,却不再赤手去嬉戏。待她见到一夜之间暴雪忽降,整座宅院被埋入半人高的雪中,更是对这异乡的气候产生敬畏,与珍荣嘀咕道:“过去总见书里写的轻灵曼妙、洁净无瑕,亲身见过才知道也有不为人知的残酷。” 珍荣笑道:“书里怎么没说过?路有冻死骨,不就是给冰雪送了命。” 砚君耳中听着家仆们在屋顶上扫雪的刷刷声,不由得叹息:“不知道这种天气在路上奔波的人,要受多大的苦。”珍荣愣了愣,气道:“小姐在担心谁?不是那个抛弃父母的人吧?” 自从连远巍离家出走,至今音讯全无。连家起初还隔三岔五派人去寻,近来遇到罕见的大雪,也不再派人出去。砚君淡淡地说:“他也是父母的牵挂,万一在外面遇到意外,他父母一样要伤心欲绝。况且我也不只是担心他。我们两人在此地逗留绝非长久之计,迟早也要回乡。倘若就这样勉强上路,不知是否可行。” 纵然连夫人认了她当干女儿,对她百般呵护,这宅院、这地方在砚君心中已经不是归宿。看在连家夫妇失子的可怜,忆及连远巍闪动着苦衷的双眼,砚君不打算去状告他们骗婚,但也无法再对这谜团重重的深宅产生亲切。她大病初愈之际就打算告辞,偏偏遇上这恼人天气,不知道几时能冰消雪散。 砚君望着窗上倒映的明亮夺目的雪光,惆怅地又叹口气。 珍荣一边在她床头做针线,一边连连抱怨:“小姐的心眼真是不会拐弯,说要贴钱,就必须把钱贴出去,说要动身,就必须定下动身的日子——世上的事,岂是全部能一气呵成的?我听说遇上这种大雪,两三个月内道路断绝、行人绝迹是常事,你不看连大羲、大新两位天王都被这场雪拦住,不打仗了。” 她说着咬断绣线,换了一支颜色重新穿针,口中犹自道:“不要说远的,就是前面那座山,绰号叫无耳山,严冬时节翻一座山的功夫,要冻掉人的耳朵。连老爷和山那边的吴老爷乐善好施,在山两边搭了热汤棚,给来往行人布施热饺子汤,听说救了不少人。小姐看看那山才多大?一路上比它凶险的所在数不胜数,我们两个女人想要在严冬时节回乡,恐怕还有九九八十一难。你我哪个像是孙大圣?若按我说,不如等过完了年,春暖花开时再做计较。” 她一开口又是喋喋不休,砚君摇头笑道:“你这丫头学得倒是快!才几天就会用戏台子上的典故折磨我。” 提到戏字,珍荣脸上透出神往的迷蒙光辉,出神地说:“我听丫鬟们讲,荃秀班有五百本戏——五百本,数都数不过来吧,光是列个名册,就够编一本书了。” 荃秀班是几天前到连家的戏班。连家早前订好,原打算为远巍新婚好好地热闹,索性连年节一起庆祝,唱到来年元宵节。戏班不知连家有变,依旧准备了许多喜庆剧目。连夫人不想过年也沉浸在愁云惨雾之中,留下他们为过年做准备,还要安排他们去县城里唱几天,算是连家作为本地大户与地方乡亲同乐。前日选戏,砚君与珍荣也被连夫人喊去一起听。 苏家百年来绝不让戏班进门。苏牧亭恪守祖宗训诫,深信戏子为人轻佻,倘若与家中女眷家仆相互勾连,必然败坏家风,因此砚君与珍荣长这么大从未听过一场戏。既然从不知听戏为何物,砚君心中也没有好奇和遗憾,反而觉得连家竟在宅内修建戏园,家风着实不够严整。逢年过节要引一班戏子入内,迟早要出事。她无法拒绝连夫人的殷勤,抱定绝不斜视的态度,在一群雀跃的丫鬟们中间端坐如钟。 那天,不仅年轻的丫鬟们叽叽喳喳,周围几十名老成的嬷嬷诸如刘妈、王妈、李妈也沉不住气,平日干练的脸上含着笑意。连老爷带着他的一班仆人坐在另一边,年老的年少的全都喜气洋洋。砚君皱起眉,心想这男男女女混成一片,成何体统!忽然间,铜锣一响,方寸天地内展开华丽斑斓的另一个世界,恍如梦境在现实中开启一角,头脸平常的凡人中间跃出一群精灵,司空见惯的房屋突然贯通古今异界。 砚君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就好像眺望星空时应该看到群星,却突然看见夜幕上绽放出会唱歌的烟花,比星星虚幻、短暂,但是一刹那让人体会了前所未有的万千气象。 她极力克制,保持着汲月县苏家小姐的气质,没有把她的惊艳和赞叹表达出来,没有和周围的男女老少一起喝彩叫好。但是乐曲、歌声、色彩,一切都鲜明地烙印在她眼睛里,闭上眼睛它们还在。 珍荣不像她这般沉得住气,当天就成了丫鬟们当中最激动的一个,至今还有台词不时从她嘴里蹦出来,说着话也会不由自主变成歌。 “你我当中当然是你像孙大圣,只可惜孙大圣给戏迷住,不肯保着我走了。”砚君且笑且气,说:“算你出息了,整日把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挂在嘴边。” 珍荣本意是将她的心思从回乡转到别的事情上,见她上钩,笑嘻嘻道:“要是不说这些,我同连家的丫鬟们说些什么呢?哪个扮相好,哪个嗓子亮——鸡毛蒜皮不入流的东西,就是让下人们变热络的话题呀。” 砚君听了直摇头,“以前在家,老爷绝不让戏班进门,也没见下人们要靠聊戏找话题。那时候你们怎么变热络?” 珍荣笑嘻嘻道:“总之不是靠着吟哦些阳春白雪。我倒觉得,戏台上说的道理,跟圣人们讲的也差不多,只是浅显一些、人人都听得懂。小姐喜欢哪一出?”她最近入了迷,一提起戏就没完没了。 砚君不想搭话,但神使鬼差地回答:“樊梨花。” 珍荣想了想,奇道:“扮相不算最惊艳的,故事也不算最有趣的。我喜欢还魂记——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你就是喜欢那些神的鬼的,不着边际。”砚君笑罢,怅然道:“真不知写戏的人想些什么。论能耐才华,樊梨花哪一点输给薛丁山,给他做个三夫人已属无奈,竟要以被休弃三次来显出女子贤惠大度。” 珍荣恍然明白这是她无意中透出身世之感,当下并不点破,笑道:“似樊梨花与薛丁山这般出类拔萃的人物,老天爷既然让他们生在名门、各怀高傲,若不给他们几番磨难,怎能成就长久姻缘。一切都是天意注定,婚姻上种种不遂,只是皆大欢喜之前的铺垫罢了。倘若有缘,便如还魂记,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其他小小的磨难算什么呢?” 砚君听出她话中的开导,微微笑了笑不再言语。 这天晚饭之后还有一台戏,唱的是连夫人钦点的《焚香记》,又一出起死回生的剧目。不知道是荃秀班特别擅长这类,还是写戏的人都喜欢,接连几天听的《还魂》《明珠》《焚香》全是苦死佳人、拆散良缘,再起死回生。砚君听多了就觉得这种故弄玄虚的情节无聊,世上种种磨难岂止生离死别而已!但她知道珍荣必定喜欢。主人若不去,珍荣不好独自去听。 砚君嘴上说这都是不入流的东西,心里还是想成全珍荣一点小小的爱好,因此主仆二人在晚饭后相携前往宅内戏园。 时间已经不早,凭着满世界冰雪映照,夜空呈现一片透亮的灰茫茫的蓝。白日融化的残雪又结成冰,借来月色闪动着迷魅般的微光。丫鬟们提着纸灯笼互相搀扶,咯咯笑着,在结冰的道路上留下一串金黄色灯影和一串回荡的笑声。
砚君走得很小心,但在一个拐弯处还是险些滑倒。珍荣自她左边搀住,右边恰好有人从横着的巷子里走过来,也伸手扶住她。 砚君正要道谢,见托着她手臂的人是谢雨娇。谢雨娇不仅衣服是一身深色,连毛皮披风也是黑漆漆的,形同暗夜魅影,走到哪里也不容易被人看见。唯有那张绝色的小脸在这夜里格外苍白,在看清砚君的一瞬间就没有热情,漠然地转过去。砚君来不及道谢,谢雨娇冷漠的气息就从砚君眼前飘走。 似乎在谢雨娇而言,伸手扶砚君是自己也出乎意料的偶然之举,道谢只会累她多说一句“不客气”,她懒得费那力气,所以早早走远。两个小丫鬟丹桂和银蟾一左一右跟着,但在大腹便便的谢雨娇身边,她们看起来瘦小无力,怎么也不像能够扶住她的样子。 砚君主仆目送她的背影,珍荣撇嘴道:“这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懂得讨人喜欢。” “有些人活着不是为了讨人喜欢的。”砚君莫名地为谢雨娇辩护一句,向珍荣道:“你紧走几步,过去扶一扶她。” 珍荣咂舌道:“我可不去讨那没趣!你忘了上回看见她一个人在花园,你吩咐我去扶她,结果我在她后面跟了一路,就快求她了,她也不肯让我碰一下。” “今晚路滑得很,总不能看着一个女人挺着肚子这么走吧?”砚君说罢,推了推珍荣的手臂,“快去!” 珍荣不情愿地追上去,谢雨娇果然不肯让她搀扶。珍荣转回头向砚君扮个苦脸,无奈地跟在谢雨娇身后慢慢走,故意越走越慢同谢雨娇拉开距离。不消多时等到砚君走过来,她轻声咕哝:“我早就跟你说了吧!” 砚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却见谢雨娇也是往戏园走,可真是出乎意料。 虽然戏园是连家的,但更像是连夫人的,而一切属于连夫人的东西,谢雨娇都懂得自觉回避。她唯一一次僭越,就是干涉了连夫人的儿子,结果不出意外引来连夫人差点和她拼命。从此她们就更像两只分好了地盘的猫,连夫人的茶会,连夫人的戏园,还有连夫人的干女儿苏砚君,谢雨娇都爱理不理。 砚君不禁好奇今夜这出戏要唱什么,竟然引得谢雨娇跨入连夫人的地盘。 “你和下人不是靠着听戏热络起来了吗?”砚君压低声音说,“还是没有人告诉你,这位谢姨娘什么来历?”珍荣苦笑摇头。砚君有些沮丧,道:“戏都白听了!” 这话让珍荣不服气,也压低声音说:“谁说白听了?是大家都不知道!她是连老爷在任上娶的。连家北归时,西南那边的家仆差不多都散尽。仅有几个跟着过去又回来,全是连夫人身边的老人。她们一天能扯一万句闲话,偏偏就是没有一句你想知道的。” 砚君忍俊不禁,珍荣又故意卖弄道:“尽管如此,我还是比小姐多知道一桩——你知道谢姨娘怀了几个月?” 砚君摇头。珍荣伸手比划了一个“六”,又问:“小姐知道她过门几个月?” 砚君只得继续摇头。珍荣又伸手比划了一个“四”。砚君吃了一惊,珍荣认真地点点头说:“知道最多的人也就知道这些了。”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既然做不成亲戚,小姐还是别打听她。我看这谢雨娇一身邪气,惹上她怎么也不像会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