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信
01春信 苏砚君第一次见到连远巍,是在春末的一个午后。 据说命运中重要的事件发生,往往会有一些预兆,但那个春日波澜不惊。风到木兰,花香满庭,仿佛门外金戈铁马的世道突然宁静。因为稀客远来,女人们暂时忘记平常的烦心事,带着私密的喜悦怂恿砚君,要她去看看连大公子究竟几分人才。 砚君原本不想见,少不了正色强调名门淑女行正影端,窥帘之举有失身份。但那班嬷嬷丫头抱成团来反对她。这个说:“在这关头,便是苏家祖上几代大儒在天遥看,小姐也管不得那么多了!万一谈成婚事,姻缘成就之前都见不得面,还是现在窥一窥比较好。”那个又道:“稀里糊涂嫁过去,盖头一掀抱憾终身,就算身份高到云里去,心中不凄惨么?当然要现在去亲眼看看。倘若连公子人物鄙陋,小姐及早起草一份宁死不从的腹稿。” 砚君对终身大事的忐忑不安,动摇了她坚定的大家闺秀风范。最终她还是躲在客厅边门的垂帘后,草草往里面望了一眼。 湘妃竹帘把连家父子的身影分割成明明暗暗的几道。砚君提心吊胆地瞅了瞅,没看清。既然拉下面子来了,看了,要是没看清,实在有些吃亏。砚君一时间不知哪儿来了胆气,轻轻把竹帘拨开一条小缝。 远巍坐在她斜对面,身材清瘦,不至于弱不禁风,也不像健朗英挺。他的神情麻木,面容苍白,隐遁在深青色的衫子里,整个人更显凄怆。砚君大失所望,皱着眉缩回手指,帘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响了一声,又把年轻人死气沉沉的身影割成了难以捉摸的一道一道。 砚君屏着呼吸,蹑手蹑脚远离那道竹帘,慢吞吞地回到后院。 那些嬷嬷丫头是成日陪着她的,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不满意,个个都使弄眼色,回避这话题。唯独一名小丫头不识趣,眉飞色舞地问:“我听说连大公子是个青年才俊,小姐看他人品如何?” 砚君的贴身丫鬟珍荣当即说:“连家是从大老远来的,你几时晓得人家根底?‘才俊’不过是寻常的客套话,倒要你来为外人捧场么?”珍荣从小服侍砚君形影不离,仿佛苏家的半个女儿,说话自与别人不同,丫鬟们没一个敢惹她。那小丫头登时扁了嘴不出声。 “没什么出彩的地方。”砚君的心思犹在连公子晦暗的身影上徘徊,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他又是个成过亲的。我看这事谈不成。” 但她竟算错了。 那天吃过晚饭,金姨娘支开下人,向砚君交底:“今天连家来提亲。我和你父亲看连公子相貌人品都不错,商量着给你定下。” 砚君一听心中凉透,勉强打起精神道:“可连公子是成过亲的人。” 金姨娘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惯有的轻蔑神气表露无遗。“成过亲是真的,但已经离异。男人嘛,离异又没有孩子,跟没娶过是一样的。” “离异?”砚君微微瞪眼,口气有些诧异。她只知道连远巍曾经有过一娶,还没听说是如此收场。 “他们连家一直标榜自己是官宦人家,多知书达理、多公道,嘁!媳妇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据说是不能传宗接代,所以两家父母亲做主,劝小两口离异了。”金姨娘眉宇间满是不屑,轻轻哧了一声:“我看这就是出妻,偏偏他们家咬定是双方自愿离异。笑死人了。再怎么知书达理,对不能生的女人还不是一样。” 砚君向来看轻金姨娘的为人,连金姨娘都对连家大为不满,更令砚君发起倔来,说:“我们苏家诗礼传家是出了名的,何苦非要和他家结亲?” 金姨娘斜睨砚君一眼,冷笑道:“诗礼传家?嘿!别以为我下午什么都没瞧见。你这诗礼之家传下来的大小姐,未见得比寻常人清高几分。” 砚君窥帘之举被她说破,登时红了脸,无语为自己辩白。 金姨娘将这位大小姐的气势压住,从肋边抽出一条白绢,装模作样抹了抹嘴边的茶渍。“砚君,‘父母之命’是你从小读熟的。你爹的意思是,咱们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要让你嫁个正经八百的豪门,恐怕人家嫌弃咱们没落。要是嫁个凡人,恐怕大小姐您心气高,放不下身段。连大公子虽然成过一次亲,但说到家世人品,却是难得的门当户对。况且……” 金姨娘说到这里,忸怩地叹息一声:“你爹爹没明说,但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不妨跟你交底——咱们家几辈子尽忠大昱,一向不愁吃穿。现在大昱没了,你爹又不懂得变通,也没在哪个天王手下混一官半职。眼看坐吃山空,不趁早给你寻个好人家,恐怕以后窘迫,连这样的亲家也寻不得。” 砚君垂下眼睛紧盯着茶碗,掩饰不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金姨娘提起家境,忍不住又多嘴唠叨起来,说来说去并无新意。大昱朝三百年的基业一夕覆灭,四海纷纭,蛇龙竞起。战乱两年,涌现出四位势均力敌的天王,各占南北东西,无人能一举定天下,也不敢公然称帝引来别家联手共戮。世道便在这四位天王的摆布下踯躅前行。 苏家是有名的旧世官宦,也算当地缙绅。砚君的父亲苏牧亭是大昱官员,文才见识小有名气。两年来,夺了这块地盘的大成天王效仿刘玄德,只怕三十顾也不止。 金姨娘每每见到真金白银便要眼热,且怕公然拒绝引来杀身之祸。两年来她劝苏牧亭再出江湖,劝得长了不少见识,不仅妇道人家的长短计较被她发挥到淋漓尽致,连苏牧亭用来明志的典故,也被她学会了生搬硬套。 “不食周粟?哼!今日有你有我,多亏我们有吃周粟活下来的祖宗!天下改换了多少个主子?要是都讲这种找死的大义,哪来的如今万万人。” “狐死首丘挺对的。还是人家狐狸聪明,该在哪儿快活,就在哪儿快活。死的时候一掉头,名声也有了。偏偏有的人,只看见狐狸怎么死,没看见狐狸怎么活。实在想学,有什么难?百年归天之后,棺椁头冲着大昱旧京下葬,不就完事了!” 苏牧亭无比诧异,这女人的头脑竟能轻易扭曲一切经典。但苏牧亭有自己的打算,仍将先贤隐居的智慧当作座右铭。他念得多了,金姨娘又学会,反唇讥他只敢中隐于闹市,不能大隐于庙堂,宁可饿死一家人,不敢拿逆贼的真金白银为来日方长留下血脉。苏牧亭对她的千般唠叨充耳不闻,金姨娘奈何不了他,逢人就抱怨。 今日从砚君的婚事上扯开话题,她又长吁短叹,感慨连老爷连士玉多么精明,苏牧亭多么迂腐。砚君听她满腹牢sao发泄得差不多了,抬起头冷冰冰地回答:“姨娘为这个家想得周全。砚君见识短,没主意,只好去问爹爹是不是也打这般打算。” 砚君的亲娘去的早,苏牧亭原打算续一名好人家的女子,孰料后来风波不断,就打消了续弦之念,为留后嗣纳了金姨娘为妾,却从未打算将她扶正。金姨娘虽是妾,仗着自己生了儿子,俨然以苏家的女主人自居。想到苏家的一切早晚要到她儿子墨君手上,她这些年来cao持家务也还用心,家中大事小事全由她做主。砚君平日不惹她,这时候闹起情绪,将她推心置腹的大段道理当作耳旁风,要去找苏牧亭理论,仿佛金姨娘在做局骗人似的。 金姨娘知道砚君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头动怒,狠狠白了砚君一眼,道:“你当我拿你的终身来说笑么?这正是你爹的主意。你信不过我的话,明日早起自个儿去问他!”说罢悻悻离开。 丫鬟珍荣不失时机地进来,看着砚君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真定下了?” 砚君心知金姨娘平日虽不靠谱,还不至于以终生大事来糊弄人,父亲大约的确定下她的婚事。她实在想不通父亲拿得是什么主意,咬牙说声:“定了。”眼里憋上晶莹的泪水,半晌才又说:“她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说家境?要不是她举动奢华,这两年又沾上赌瘾,我家家境怎么会至于这样?多半是她看中了连家财大气粗,才急急忙忙把我推出去。我的爹爹是不会以财取人的。” 她抹了抹眼角,无奈地笑笑,“早晚不过是一嫁了之,早嫁了也好。省得我在家里跟她怄气。” 珍荣在旁边陪着她叹口气,心知事情不那么简单。 苏牧亭的曾祖、祖父辈出了五名大员,算不上两袖清风。苏家单单这处宅子已值巨万,家中数代积蓄究竟几何,只有寥寥数人知晓。苏牧亭虽然自命清高,不问烟火,心中还是有底的,否则不能安心坐享晚年。金姨娘担着一份管家的担子,自然也知道六七分。倘若先灵保佑他们安稳度日,苏家的产业再吃一百年未必见绌,可惜世道险恶,苏家这块沃土四周鹰环豺顾,墙内也是各打各的算盘。
两年前大昱覆灭,战乱四起,天下骤然多了许多失去产业的流民,不是聚众闹事,就是坑蒙拐骗。昔日京城中不可一世的贵族,狼狈地流落四方,靠变卖祖宗的遗产苟延残喘。东西有卖尽之日,身无长物时,他们想起自己还有乡下人见所未见的技术傍身:皇朝末世颇为流行的种种赌博花样,就是他们精通至极的手艺。 流落此地的某位贵妇,据说是大昱赫赫有名的王爷的小妾,王府沦陷之后逃难回乡,行至此地盘缠耗尽,就地嫁了一位财主。正是这女人将京城糜烂的赌风带到本地,金姨娘从此成了她亲密的入幕之交,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像今日这样安分地在家住三四天,定是手头又输光了。 连珍荣这班下人,都知道金姨娘的赌瘾越来越大,苏牧亭岂有全然不知的道理?眼看砚君年岁渐长,下人们也看得出来,苏牧亭想将管家的权利全交砚君。至于打发砚君出阁,他却不像金姨娘那么着急。 即便砚君接手管家,查出金姨娘亏下的漏洞,金姨娘有儿子墨君在,苏家总不至于将她赶出门去。但金姨娘比旁人更知苏牧亭垂垂老矣,深恐老头子一朝咽气,砚君管家,拿住自己亏欠赌债的事情做文章,不知会如何同墨君争夺财产。 偏偏时局乱得天翻地覆,各种惊世骇俗的言论都冒出来。四位天王当中有一位女性,名号唤作大羲天王,成日嚷嚷着男女平等,在她治下的女人当真敢与男子平起平坐。这匪夷所思的言论近来传得各地都是,唬了不少人,听说占领本地的大成天王因得过多位红颜知己、沙场女将的鼎力相助,也有心效仿,以至于平等之风到处乱吹。连苏家这块顽固不化的清静之地,也对这股奇风有所耳闻。金姨娘心中早就打鼓:原本砚君一个在室女就比出嫁女占的便宜大,若是也拿起平等的大旗摇旗呐喊,可是不得不防。因此她夜不能寐时,除了发愁自己的赌债,就是盘算将砚君打发出阁。 一听连家提亲,且要砚君远嫁北方,金姨娘简直要额手相庆。不仅心思活络的下人看得出她的心思,砚君也隐约知道,于是更多一份忧虑,不知自己远嫁之后这份家业落到什么田地,老父余生又若何。 珍荣见砚君愁容满面,宽慰道:“连家虽说跟咱们家的家风不同,但我听他们家的下人都夸主子仁厚,这样的人家总不至于亏待了少奶奶。更何况,小姐您知书达理,人又和气……” “快省省。”砚君轻轻推了珍荣一把,勉强装作玩笑:“连家之前的媳妇未必不是知书达理又和气。世上未必人人都看重这么一点点好处。你去歇着吧,今晚不用管我。”打发了珍荣,她独坐在桌边,凝望着灯纱上的墨兰发呆,想起自己早逝的亲娘,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其实根本想不起过世的母亲什么模样,只是觉得若有她在,自己的一生肯定不同。 又想到温吞儒雅的爹,他老人家原本就有股方外之气,近年来仕途失意,眼看着时局、家境每况愈下,他除了闭门看书,也不想别的办法。 砚君不觉叹气,万千思绪之中又想到了那个清瘦的连公子。纷繁的念头在心里交错,直让她浑浑噩噩不知该干些什么。 她没精打采地从书桌上拈起一卷书,信手翻了几页。她没事的时候总是看些书,一翻开书,多难过的时光也打发了,偏偏今天晚上连看书也难。字里行间一片苍白,她一眼看进去头脑也空白。砚君又叹了口气,歪歪地躺在床上,和衣睡着了。 梦里的砚君裹了一身大红行头,慌得不得了,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让人心悸。 梦里的砚君透过喜帕的边,瞄到身旁有个穿红装的新郎官——他是哭着在拜天地,哭得那么伤心,吓得砚君浑身僵硬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