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五章 捭视六合
苍穹若目,皓雪似眼芒,冷然注视着天下九州落入棋盘。 棋盘之西,絮雪轻浅,缓缓吹白了始兴城。 城中多盛槐,此刻为雪一缠,状若玉雕冰堆,祖盛骑着黄骠马,慢行于雪槐下,身后跟随着数十甲骑,健马打着响鼻,喷着浓雾,将宛若画格的雪道踩得坑坑点点。忽然一阵风来,卷起落雪若扬纱,扑了祖盛满脸,微寒。 祖盛抹了把脸,淡然一笑,勒转马首行向城外军营,营中有三千精骑,五千精锐步卒。恰于此时,一骑东来,穿过皑皑雪阵,直直插至近前。来骑未下马,抖了抖肩上白袍,按着腰间剑,微微垂首,嗡声道:“见过祖郎君,我家郎君向祖郎君问好。”言罢,呈上一信。 信纸白若雪,朱泥嵌压一缕浅丝。见得此丝,祖盛面上笑容层层绽放,此物非乃别物,正是昔年,他赠于刘浓的马尾丝,将马尾丝小心翼翼的取下,细细一卷,揣入怀中,展信于雪中。 待阅毕,浓眉飞扬,裂嘴一笑,复将怀中马尾丝取出,递给白袍,笑道:“千里奔波,白袍辛苦犹甚。且回禀瞻箦,待来日,祖盛必然应诺。” “诺。”来骑重重垂首,调转马首,插向风雪之中。 棋盘之西南,蜀地涪陵,漫漫风雪至此为之一柔,轻盈若蝶,扑扇于天际,朱焘浑身铁甲,头上却戴着高冠,懒懒的倚于腊梅下,暗嗅满腔奇香,且不时以手中剑,横拍大腿,嘴里喃喃有辞,却弱不可闻。 莺雪侍于一侧,素手漫卷左伯纸,徐徐展于乌桃案,以镇纸镇之,复拾起章形墨条,荡腕凝香研墨,稍徐,墨盘中即浅浅积得一层,时而有落雪飘入,黑白透心。此刻,悄悄瞥了一眼心爱的郎君,娇声道:“郎君,可有所得?” “得,即将有所得……” 朱焘眉头紧皱,意欲咏梅一阙,奈何胸中空空,搜罗了半日词藻亦暗觉难书此雪此梅,蓦然间,眼中豁然一亮,似有所获,按膝而起,以剑拍掌,徘徊于腊梅下,吟道:“一点两点三点墨,四分五分六分色,七,七……”七不出来。 “噗嗤……” 莺雪松烟眉微微一扬,嫣然娇笑,浑身雪纱抖颤若漾,恰恰漾得身姿漫妙无边,遂后,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执起案中细笔,徐徐落字:“一点两点三点墨,四分五分六分色,七思八念九盼君,融雪化魂君复来……” “妙哉!”朱焘击剑大赞,一把将莺雪揽入怀中,吻一口脸颊,暗觉莺雪接得极妙,妙不可言。 这时,一名甲士穿雪而来,待至近前,瞅了一眼腊梅下相互依偎的二人,嘴角默裂,按剑垂首,沉声道:“将军,有客至!” 稍徐,梅园中白袍浸来,奉呈一信。朱焘徐徐阅信,手中剑轻拍矮案,待阅毕,“锵”的一声归剑入鞘,冷然道:“且回知瞻箦,大雪锁道,故而诸事难行。依某度之,暨待雪尽,荣春初始,必有异动。届时,朱焘不敢居后,势必应诺。” “诺。”白袍风扬,按剑而走。 棋盘之东北,浓雪抹淮阴,洋洋洒洒一片净白。 簌羽扑窗,钻入冷寒欲凝,谢奕浑身戎甲,默坐于窗下案。此刻,雕纹案上置着一画,画中有一人,置身于冷月下,双手环抱,懒懒的翘着脚上木屐,画角书着一行小字:画不及魂,人难容色,唯愿留景,常伴于君。刘瞻箦、陆令夭,赠毕生好友谢无奕。看着此画,谢奕面上笑容浓厚,融尽嘴边雪。 其妻阮容端手于腰际,迈着锦丝履,穿过熙熙攘攘、忙碌纷纷的人群,来至静室中,见夫君又在观画、细抚那一行小字,她从未见过安西将军、华亭侯,却知夫君与其人乃生死之交;莲步轻移,温婉笑道:“夫君,镇北军营南移,即日起程至建康。若是夫君思念好友,何不借机,复往上蔡一续。” “上蔡,建康,瞻箦……”谢奕眉梢微扬,嘴角笑容愈发浓烈,回过头来,见婢女怀中抱着女儿、谢道韫,心中极暖,按膝而起,将年未及岁的女儿抱入怀中,亲了一口嫩嫩的小脸蛋,笑道:“絮儿,汝可想见刘世伯?亦或,见见小虢儿?” 絮儿乃刘浓为未来儿媳取的小名,小絮儿虽幼,却极美,且聪慧绝伦,已然呀呀习语,极其罕见,转动着漂亮的漆眸,细声道:“阿父,絮儿,絮儿,见,见小阿兄……”谢道韫曾随阿父入华亭,见过胖乎乎,宛若玉人儿的小虢儿。 “哈,哈哈……”谢奕开怀不已,放声长笑。 阮容秀眉微凝,对于这门亲事,心中不喜,奈何夫君与阿翁皆极其赞成,犹其是夫君,曾有几次,她稍稍暗示门楣不对,谢奕当即怒了,言,絮儿长成后,必嫁刘氏子,莫再有他论。 落雪纷纷,一婢提着裙摆踩雪而来,至门外,轻声道:“郎君,少夫人,上蔡有人来,求见郎君。” “呵,念之则来之……” 谢奕眉梢飞拔,抱着小道韫走出室,待转出内庭,即见一名白袍顶风冒雪而来。待至近前,白袍匆匆看了一眼小道韫,嘴角扬起浓厚笑容,不敢久视,垂首道:“见过谢郎君、少少夫人,郎君向谢郎君问好。”言罢,毕恭毕敬的呈上一封信。 谢奕接过信,未阅,微笑道:“白袍千里而来,一路辛苦。絮儿,应赏。” “赏,赏……雪一盅!”小道韫正在伸手玩挂柳之雪,随口应道。 “谢,少少夫人赏!” 白袍裂嘴一笑,单膝跪地,微抬双手。谢奕心中大乐,抱着小道韫微微一歪,小道韫即将手中雪团,轻轻往白袍手中一搁,细声道:“起,起吧。” “多谢少少夫人。”白袍捧着雪团,徐徐起身,大手合着小雪团,深怕洒落于地。 谢奕抱着女儿,仅看了看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即揣入怀中,笑道:“且回复瞻箦,昔年孤山观落日、去岁雪堂闻剑声,迄今饶耳,谢奕不敢有忘,暨待来日,与君共诺。” “诺。”白袍沉沉一揖,复向小道韫一礼,展袍离去。 棋盘之中南,江畔之历阳,茫雪如滚,袁耽孤身落座于旧日山坡,浑不忌雪,目光望着江南华亭方向,微笑爬了满脸,经年来,他与妙光互有来信,暨待来日,即可谋定而后动,与瞻箦一道,为中山刘氏正名,复迎妙光于正礼。 思及此处,袁耽胸潮澎湃若海,抖了抖冠上雪,扫了袍中雪,牵过林中马,翻身上马,打马直入历阳城,城中人来人往,商肆门口络绎不绝,已然不弱于江南。城北有军营,存军四千,皆乃精甲悍锐,一水之隔的丹阳,袁氏私曲四千,历阳若战,丹阳必战!诸事毕备,即待风起。 待至城北,下马登城墙,将将跨上巍峨的城墙,即见北面茫雪之中滚来一骑,白袍泄雪,马若娇龙。 少倾,来骑翻落马背,衔着雪色石梯转上城墙,按剑道:“见过袁郎君,郎君向袁郎君问好。”遂,呈一信。 袁耽颤抖着接过信,匆匆一阅,喜色洋脸,瞥了一眼庐江方向,徐徐压制心中喜悦,沉声道:“且回告瞻箦,戴渊欲逃入建康,为纪尚书所庭驳。来日,若有异动,戴渊万余镇西军,或覆于庐江。然,袁耽据历阳,必应昔诺。” “诺。”白袍重重垂首,荡开背后白袍,从容离去。 棋盘之正心,雪搅武昌,泼天大雪肆意滚荡,将天地乾坤锁于其中,大将军携豫章军府移驻于此,一干军府僚属随行,载将尽,亦不令其归。武昌城中,积雪已有两尺,不利于行,人行于其中,宛若踩沙陷泥海。 陆玩凭栏望雪,唯见茫茫无际,而大江内外,顿失滔滔,心中却思念江南,吴水柔缓,纵然雪漫天空,亦定然涓流如旧,唯静水流深,方易凝结于外。如今雪浓,羽鹤当伏,而华亭,令夭喜得子,理当回归,奈何,己身已入笼,念雪而不得归。 谢鲲居其身侧,一并观雪,去宵酒意尚徘徊于面,神情也依旧懒洋洋,仿若天崩地陷亦难动其容。稍徐,谢鲲伸出手中酒壶,以壶口接着天下落雪,舔了舔嘴唇,笑道:“士瑶兄何忧?暨待来年春起,冰消雪融,你我即可归矣。” 陆玩回过头来,凝视着谢鲲,沉声道:“若以不义而行道,道必亡其于不义!莫若,你我一并前往,劝大将军回豫章?” “回豫章?谈何容易矣!” 谢鲲仰脖就酒,肆意一阵狂饮,抹了把嘴,吐着浑浊的酒气,笑道:“年前,有五斗米教徒,夜见大将军,言,若五逢六之时,犹未可得,必抱恨终身!而今,大将军已然五十有五,岂会闻你我之言!” 陆玩神情冷凛,愤声道:“妖徒之口,安敢言行?” “大将军信矣!”谢鳎懒懒一笑,提着酒壶走入雪中。 陆玩目送其离去,慧目开阖,心中却忐忑难安,暗觉将有事滋生,却不知从何而起,不由得思及昔年女婿之所言,怅然一叹,捋须道:“罢,罢罢,大乱乍起,非人力可敌!江东,就此乱矣!”言罢,一卷袍袖,大步入雪。 武昌城南,桥然与褚裒对座于案,二人目亮如雪,相互注视彼此。 半晌,桥然道:“大将军今日筵请五斗米教徒,所议之事,旁人不可闻之。季野且度之,其议乃何?”
褚裒眉头一皱,答道:“其事密,若密,必乃不可告人之事。而今之大将军,唯有一事不可告人。”说着,压低了声音:“起事之日!” “然也,起事之日!” 桥然捉起案上棋子,转动于指间,微笑道:“我等虽不知大将军起事之时,却知其人必入建康。大将军手握重兵,无人可挡,然,却不知我等所谋!季野,桥然孤身一人,可置生死于外。君,当何如?” 闻言,褚裒面上神情蓦然一变,凝眉看向桥然,冷声道:“玉鞠何故言此?褚裒昔日即应诺于瞻箦,若势可为,必然竭力而为!” “妙哉!” 桥然唇往左笑,将手中棋子按落,“噼啪”一声响,声音淡然:“瞻箦昔日言,或经庐江,或纵骑北来。若行北来,江夏难避。若挚参军外放江夏,兴许少却诸多兵戈……” 褚裒神情一怔,眼底微缩,少倾,淡淡一揖。 武昌行掾,泼雪若墨,大将军浑身若雪,雪眉,雪须,雪裳,雪色木屐,阔步走出森然小院,身侧紧跟一人,乃是五斗米新任道首、杜炅。杜炅挺胸掂腹,瞥了一眼大将军,眼底藏暗笑,嘴角微翘,他方才施展神技,惊赫了大将军,此刻,心中颇为自得,遂淡然道:“大将军,此乃天授,如若不取,必受其咎。杜炅,告辞!”言罢,一甩怀中麈,大步欲去。 “且慢!”大将军淡淡一喝。 声音极淡,却如乍响于胸,莫名的将杜炅的得意炸得烟消云散,慢慢的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大将军,心中恸地一跳,捧麈深揖:“大将军,尚有何事?三官大帝已然赐福,杜某尚需入江南向三官大……” “事需密,岂可入江南。若事不成,当枭汝之首,以祭三官大帝!钱凤何在!”大将军立身于廊,负手于背后,神情恬淡,仿若在言,乾居上,坤处下。 “在!”璇即,廊角转出顶盔贯甲的钱凤,冷冷瞥了一眼杜炅,看得杜炅浑身一个激灵。而后,钱凤朝着大将军沉沉含首,反手将杜炅拧举于空,继而,维持擒势,按着剑,大步若流星,融于雪中。 “正月初八,万物舒发,坤卦爻六,龙战于野……初八,初八,百花开杀……嗯,甚好,甚好……” 大将军捋着雪须淡然而笑,继而,心思一转,欲去寻谢鳎与陆玩等人,彻夜辩谈,蓦地思及一事,眉心豁地一凝,徐徐转身,眯着眼看向森然小院。 钱凤复回,铁甲锵锵。 院中,王羲之惊赫欲死,他偷偷来武昌是为观鹅,昨夜恰逢名士华冠尽聚一堂,故而终宵纵酒,畅论书赋。复因风寒雪重,是故便多饮了几盅酒,殊不知竟醉卧于阿伯内室,而方才那杜炅与伯父所言、所谋,他在内室听得一清二楚。 此事惊天,阿伯万万不可容人得闻,即便自己乃是其最喜之王氏子弟!悔不该呀,悔不该,悔不该偷来武昌,而今该如何是好?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与甲叶声,王羲之心中狂跳如雷,突然,计上心头,当即拿起床头酒壶,胡乱一阵灌。而后,钻入布衾窝,伸指入喉,拼命的掏,须臾,恶心冲胸,狂吐不休。 数十息后,大将军与钱凤齐入内室,方一入内,即嗅得酒气熏天,大将军皱着眉头,默然走向木榻,揭起衾来,奇臭扑袭,令人闻之则呕。随即,大将军默默将衾一合,背手出室。 钱凤道:“大将军,此事,万不容泄。事若不密,岂可行事?” 大将军挥了挥手,冷然道:“逸少喜洁,染墨即濯。而今,卧污吐垢,想来梦寰极沉,岂可闻事。” …… 两日后,王羲之告辞离去,大将军心存疑惑,皱眉不允,言:“雪正浓,不利于行。” 王羲之微笑道:“雪正浓,路行可观野雪,正当起行。” 大将军见侄儿儒雅非凡,谈笑举止无一丝异样,放下心来,淡然道:“罢了,逸少真性,随风而来,乘雪而去。吾岂可因已心而止逸少之意!” “多谢阿伯!” 王羲之淡淡一笑,朝着大将军慢慢一揖,继而,转身而去。待出了武昌,即命车夫快鞭催牛,冒雪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