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 大战前夕
太兴四年,四月初八,小满未满,斗指甲,万物荣春,即挂果。 “鹰,鹰……” 鹞鹰盘天,苍青茫阔,成千上万的流民扶老携友,驱牛赶羊,宛若怒浪排涛,层层滚向汝南。间或得见,内中尚有若干女子,尽皆双十年华,衣衫粗鄙单薄,神情茫然。 小山上,虬枝老树下,颖川罗坞主双手笼作喇叭状,朝着山下狂呼:“冀州、洛阳、荥阳之民,何不驻留颖川?颖川据雄关,存巨坞,且有粟粮,定可护得尔等周全,何苦千里流徙也!” 有人抬起头来,瞅了瞅左右,高声回道:“罗府君,非是我等不愿留下,实乃颖川已然危矣,唯有汝南、淮南,亦或江南方可栖身!” “唉,唉唉……” 罗坞主叠声长叹,将满把胡须捋了又捋,近两年来,胡人将边境汉民大肆内迁,是以颖川等郡,空村处处,荒野千里而无人耕种。此时,眼瞅着万千流民从山下水流而过,忍不住的暗叹:‘此番冀州、洛阳、荥阳等地因战乱之故,流民蜂涌南来,原以为可截留下来复村筑城,未想截留不得,反被其挟裹走不少颖川之民……’ 山下,黄沙道中,有人背负粗绳,拉着木板车上的老娘,汗水溅落黄沙中,荡出沙莲点点,头亦不抬的柔声道:“娘亲,且静心安歇,待至江南,咱们便勿需逃窜,届时,孩儿觅得一方良境,便可好生侍奉娘亲。” 木板上的老娘翻着昏黄的眼珠,颤颤危危的站起来,扯了片树叶,抹去儿子脖子上的汗水,哆嗦道:“是也,听闻江南安庶,晋室立于江左,社稷尚存。弘武需好生温习圣人教晦,勤修戈马,切莫懈怠此生,终有一日可思恩报国,逐胡远溃。暨时,便可以告家门先祖!” “是,娘亲!” 听闻母亲教晦,负绳者解却身上绳索,抹了一把脸,用手抓了抓零乱的头发,又拂了拂破烂的袍角,这才慢慢回转身来,面对着木板车上的娘亲,沉沉跪地,嗡声道:“娘亲,孩儿受教!” “格,格格……胡酋已略地,四方狄叶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格格……” “疯女人,疯言疯语,毋宁糟践粟粮矣……” “唉,皆乃可怜之人也,何苦骂她……” 蓦地,流徙人群中响起一阵sao乱,只见一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子跳到了一架板车上,赤着脚胡乱的旋转,时而掩面轻唱,倏而仰天乱笑。有人爬上车,想把她拽下来,而她却顺手提起板车中的木棍,拼命的砸,打得周围人群如浪倒卷,有人避得慢了,被砸得头破血流。 “格格……” “疯女人,安敢砸我!” “拉下来,拉下来,弃之于野!” 娇笑声,怒斥声,乱作一气。 老妇惊道:“我儿,莫使她闹,速往制之。” “是,娘亲!” 冉弘武按膝而起,其人身材极为雄壮,面目方正,环眉而豹眼,虎背而熊腰,徐徐回头,眯着眼睛,瞅了瞅板车上的女子,眉头一皱,遂摇了摇头,当即迈开大步,排众而往。 围观众人见其前来,如水二分,避在一旁,垂首肃目,有人拱手道:“军主,此女乃荥阳流民,无人知晓来处,神智已蔽,不宜携之,莫若……” “毋需言!” 冉弘武摆了摆手,有人递来根棍子,被其伸手拔过,大步若流星,窜至板车一角,抬手欲擒女子。那女子灵敏之极,竟旋身躲过了,随即,格格一笑,挥棍便砸。“碰!”一声闷响,木棍不偏不倚正中冉弘武之臂,殊不知,却未闻痛呼声,反闻女娇呼,木棍则飞上了天。 “呀!格格……” “噗。” 冉弘武将女子打横揽于怀中,女子浪声大笑,欲攀其脖,手中不知何时捏了根尖刺。冉弘武摇头冷笑,单掌疾拍女子后脖,旋即,抱着软作一团的女子向板车走去,将女子放在娘亲身侧,撕下衣衫一角,将女子手脚缚了。待事毕,柔声笑道:“娘亲,暂且看顾。” “唉,可怜的人儿……”老妇见女子满脸污垢,蜷于身侧小小的一团,于心不忍,便将手伸入木桶中,蘸了蘸水,摸了一把女子的脸,一把抹下去,花容月貌顿现,老妇揉了揉眼,惊呼:“我儿,原是个美小娘。” “呵呵……” 冉弘武傻呼呼的笑着,将粗绳捆在身上,一挥大手,拉起板车,引领流徙人群面南而行。 “呜,呜……” 苍劲号角响起,远远的天边滚起黄沙如浊浪,蹒跚而行的流民顿时为之一滞,纷纷掂足翘望,少倾,亦不是谁喊了一声,霎时间,便若陨星入湖,激起浪花千万朵,流民海洋向四面八方乍射,呼喊着,乱叫着,慌乱的避入草野中。 “轰隆隆……”、“霍霍霍……” 漫天倒海的马蹄声,倾山卷野的步伐声,充斥青苍,塞满寰宇。流民们缩于草丛中,牙齿打颤,瑟瑟发抖。而冉弘武的身侧,聚起了数百号人,皆乃孔武粗豪之辈,有人拽着木枪,有人背着长弓,更有甚者捉着生绣的破柴刀,嘶哑咆哮。 “莫惊,面南而来,定非胡骑!”冉弘武浓眉紧锁,提着丈二木枪,挺身昂立。 小山上,罗坞主神情也惊,匆匆奔向南面,爬上一块石头,捉眉眺望。但见得,大军漫漫滚来,旌旗呼卷作浪,巨枪高耸如林,铁甲排云若山,青一色的白袍连绵成城,中竖一方大旗,黑底而赤边,上书一字:刘! “刘中郎,刘中郎……小娘子,小娘子!” 罗坞主豁然大喜,跳着脚,朝着山下用力的挥手,大声叫道:“莫惊,莫惊,此乃江东之虎也!此乃,我家荀小娘子之精骑也!虎骑至,颖川安,诸位,勿需南逃也!” 稍徐。 大军撞入眼帘,至里许外放慢来速,阵列而前,当先一骑,白骑黑甲,牛角盔,中簇一束樱红,腰悬楚殇,辩不清面目,唯余双眼开阖,冷茫绽射。愈行愈近,白骑黑甲漫不经心的掠了一眼草海中的人群,未作一言,挥了挥手,大军徐进。 罗坞主看见了一身华甲,肩披红氅的荀灌娘,从小山上奔下来,踉踉跄跄地窜至官道旁,挥手道:“小娘子,小娘子,意欲何往?” 荀娘子秀眉一皱,瞥了瞥刘浓,冷声道:“吾非主帅,何来问我?” “哦……” 罗坞主神情了然,嘴角一裂,抖了抖袖,揖道:“敢问少婿,将欲何往?” “许……嗯……” 刘浓正欲回答,恁不地回过神来,蓦然呆怔,愣于马上不语,少婿,岂敢当得! 孔蓁“噗嗤”一笑,勒着马,拖着长枪一转,扬声道:“老人家,汝家少婿乃何人也?” 罗坞主笑眯眯地看着刘浓,愈看愈喜,乐道:“我家少婿,即乃……” “哼,休得胡言!” 荀娘子羞恼难当,狠狠的瞪了老坞主一眼,复又斜剜了刘浓一眼,随后,亦不知想到甚,怒意与委屈并起而难制,“啪”的一挥马鞭,策马狂奔,待远远的奔出半里外,方才勒马回望,脸颊慢慢红了。 这时,罗坞主复问:“少婿,欲往何地?” 刘浓无奈,面上微红,幸而戴着头盔,无人可辩其脸色,不欲再行纠缠,当即嗡声道:“罗坞主,刘浓并非汝家少婿,荀娘子乃世之奇女子,岂可轻辱。刘浓将引军至许昌,亦或,入洛阳!”言罢,一夹马腹,朝着半里外的那一抹殷红飞驰而去。
“老人家,此议,待他日再论,驾!” 孔蓁莞尔一笑,纵马飞奔,众将轰随。 待大军远去,罗坞主犹自捋着长须,喃喃自语:“举世皆知,我家小娘子身为汝南典臣,女子侍男事,征沙场,其为何故?当为觅擒美郎君也……” “令行如山倾,军容鼎盛致极,且尽披白袍,罗府君,此乃江东之虎否?”冉弘武提枪立于一侧,眯眼目逐大军尾涛,神情凝重。 罗坞主笑道:“然也,若非江东之虎,何来白袍?后生可知,白袍无敌也!昔日,我家少婿战许昌,率巨枪白骑逐胡骑于野,斩首两千;复战洛阳、陈留,撞破洛阳,击溃石勒具装骑,追杀五里,何人当敌?如今,少婿即入颖川,汝等便勿需窜逃矣!”说着,挺胸掂腹,神彩飞扬。 “生而为人,当如是也!”冉弘武深深看了一眼北方,倒提长枪,转身便走。 罗坞主人老成精,早已辩出其乃流民之首,当即追出几步,急急挥手,唤道:“后生,何往?” 冉弘武头亦不回地道:“往投上蔡!” “上蔡?” 罗坞主眯了眯眼,嘴角徐徐扬起,笑道:“罢,汝河水美,上蔡田野肥沃,而此,实入自家,亦不亏矣……” …… 四月初十。 刘浓引军入许昌,稍事补给,修整半日,即提军往洛阳,暨此一战,洛阳不知何日方可复见,刘中郎倾巢前往洛阳,其意有三:其一,携山莺儿之魂,入城一观;其二,规劝李矩,容洛阳之民南流;其三,乃战,一战而令胡人畏!此战,既可护民,亦可尽收北地之心,且为日后未雨绸缪,乃不得不战!待至轩辕关,已是入夜时分,大军扎于关内,刘浓与荀娘子并骑入关,韩离率军五千扼守于此。 待见刘浓提军前来,韩离大惊,当即将所知战事报于刘浓,石虎侵荥阳已有十余日,韩潜与其战于野王县,战事不绝,各有胜负。洛阳,尚未有异动,石勒未至,祖纳已入城中。 …… 是夜,半月斜辉,星光耀眼,刘浓身披乌墨甲,踞坐于关上巨石,双手反撑于地,仰观天上星月。四月夜风,扑面柔软,悄悄的拂着肩后白袍,美中郎的眼倒映着璀璨星河。 荀娘子按着剑,一步步走到石上,将披风一撩,默然坐于一旁,接过刘浓递来的草根,衔在嘴中,轻轻抿了一口草香,继而,学着刘浓的样子,伸展开笔直修长的腿,脑袋一歪,笑道:“依汝所言,洛阳已乃危地,汝往洛阳,实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乃为民乎?” 此言,她已然问过无数遍,却依然乐此不彼,刘浓嚼着草根,本不想理她,转念之间,唯恐她一直追问,只得意态索然的答道:“然也!” “哼!” 荀娘子秀眉一拔,冷冷一哼,挥了下草根,喝道:“汝,汝休得诓人!凤凰攀桂,无宝不落,汝乃何人?若无所得,汝岂会以身冒险!但且言来,意欲何为?” 刘浓徐徐侧首,凝视着她,月夜如水,伊人俊美,本该绣针描眉,却披了一身寒甲。迎着她的眸子,刘中郎忍不住的叹道:“刘浓之所愿,便在有朝一日,你我可卸下此身寒甲,终日醉卧于芦荡,醒歌赋山川,或可拘得白云作驹,或可揽得清风徐眉,亦或……” “抱得美人成堆!” 荀娘子眨着眼睛,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