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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八十九章 秋兰降子

    早冬夕阳,卸却昔日辉煌,滚落满地金汤。

    楠木廊上,一群莺红燕绿沐浴在此夕阳中,阳光荡着萝裙,辉着步摇,相映对执,极其雍容。院中,以李催为首的壮年男子围绕着五株柳树,匍匐于地,向少司命乞讨,神情极其虔诚。

    刘氏听着室内隐约的呼声,时尔摸着巧思的手,嚷着如何是好;倏尔执着杨少柳的手,惊中带喜,笑言喜事终来;不时,又问着碎湖,可有将各色物事备好,喜草、芫花、定心汤、马衔铁等物,缺一不可。

    碎湖徘徊于楼梯口,看着雪雁与莺歌迈着小碎步,揭开湘妃一角,缩头缩脚的端着热水盆进去,稍后,捧着血水盆出来,大管事一张小脸蛋赫得煞白,想问又不敢问,唯恐惊吓了尚未入怀的小少主,只得把嘴唇咬作一半樱透,一半雪艳。

    刘氏被拦在人群外围,眼睛虽看不见室中往来,却知晓时辰,现下已入卯时二刻,已然过去六个时辰了,心里七上八下,实在难熬,当下抹去杨少柳的手,排众而出,欲挑帘而进。

    “娘亲!”

    杨少柳绣履斜踏,身子巧俏一旋,拉住她的手臂,压低着声音,柔声劝道:“娘亲,少司命正行降福,切切不可亵观。”

    刘氏拍了拍额头,轻声嚷道:“唉,这可如何是好,昔年虎头,五个时辰便出,绿丫头身子娇弱……”话出一半,赶紧用手捂住,满脸惊色。

    巧思见主母额头密布细汗,掏出丝巾蘸却刘氏脸上惊汗,揽着她的手臂,细声笑道:“主母但且宽心,小少主坐怀时日便异于常人,定乃有福之人,晚出几个时辰……”

    “巧思,休得胡言!”

    巧思之母徐氏压着嗓子一声喝斥,伸出根手指头,用力的点了一下巧思的额头,把她的话语给点进去;眼光又瞟向忐忑不安的大女儿碎湖,忍不住的责道:“碎湖,滋事体大,桃林道旁早已备下乞室,为何却要在室中乞子?”

    闻言,碎湖脸上唰的一下尽白,飞快的溜了一眼主母,待见主母细眉堆云;大管事心中酸楚难当,嘴唇颤抖了两下,眼泪慢慢溢了满眶,蓁首低垂,盯着自己的脚尖,默然不语。

    杨少柳淡声道:“娘亲,此事不怪碎湖,乃是孩儿所命。”说着,不待刘氏出言,又道:“时令已入冬,绿萝坐怀延久,身子已然虚乏,不可轻动,不可惊寒,室中最为相宜!”言罢,眸子缓缓扫过廊中,将一干莺燕扫的低眉敛首;再飘向院下,李催、胡华等人不敢与其对视,身子匍匐得更低。

    半晌,刘氏满脸歉意的看着碎湖,喃道:“柳儿所言极是,柳儿擅针术,亦擅养生医术,自是,自是有理,碎湖……”

    碎湖徐徐抬首,眸光敛艳,眨了两下,正色道:“主母勿忧,小少主定可安康。”声音既细且沉,端在腰间的手指却深深陷入百褶裙里。

    “是呢……”

    这时,身着黑白相间襦裙的妙戈,及时揽上了刘氏的另一支手臂,淡声道:“主母,咱们与其守侯于门外,莫若入院中向少司命乞福,小少主定然平平安安,落入喜草。”

    “甚好,甚好,理应向少司命乞福……”

    当下,险些堵塞楠木廊的莺燕们提着裙摆,迈着绣履,沿着楼梯如云浮下。

    来到院中,刘氏率先跪伏于白苇席中,引领着众女向天祈祷。大司命通司人之生死,而少司命则司人子嗣之有无,乞福于少司命,礼节端庄而肃穆。

    刘氏抬手于眉,默然想了想杨少柳所教祷词,以额抵背,喃道:“美暨于善,承良惠兮于天女,秋兰青兮,子伏于叶兮,天女乐兮,沐天河之珠,垂琅寰青佩,结草于舟,衔歌于舞,降子于露……”

    满院皆伏,吟蛾有声,唯余杨少柳尴尬不已的站在柳树下,孑然鹤立,眸子颤来颤去。她方才一个不留神竟为众女携裹至院下,现下好生为难。

    夜拂轻轻拉着小娘子跪下,轻声耳语道:“小娘子若是不喜,何不向天女求缘呢……”

    “哼!”

    杨少柳细眉紧颦,提着裙角一荡,身子徐徐静伏,宛若海棠怒放,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四周,见众人细语如蚊,无人注意她,小女郎心中稍安,加额于眉上,缓坠于地,暗喃:“天女闻禀,曹妃爱今日不乞子,不求缘,唯愿……”

    碎湖伏着身子,悄悄看了一眼杨少柳,面上带着柔柔笑容,暗喃:“天女闻禀,愿小郎君平平安安,愿小少主安康顺和,愿主母勿再疑心,愿小娘子早日遂愿,愿华亭刘氏昌盛不衰……”待许了长长一堆,却从未提及自己,她回过神来,眨着眸子,轻喃:“暨此诸福,告乞天女。碎湖,再无别愿。”

    兰奴祈祷礼与众不同,双手交叉于胸怀,闭着眸子,喃道:“地母阿嬷,护佑灵性洁生。小少主,定将平安。”前半句,她说得极快,乃是鲜卑语,后半句,一字一顿。殊不知,就在她的话语将将落地之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瓜啼。

    “咿呀……哇哇……”

    脆嫩而洪亮的瓜熟蒂落声传遍院内院外,祈祷的人肩头齐齐一抖,继而,纷纷抬起头来,望向二楼,脸上洋满着笑容。

    莺歌奔出室,探首出廊,朝着院内人群,院外人海,用力的挥着手,喜呼:“小少主!主母,母子皆安,乃是小少主!!”

    瞬间,狂喜如潮。

    ……

    夕阳垂坠于西天,彤红之目缓缓阖笼,最后的一丝余光斜漫洛阳城。

    韩潜站在城墙上,目逐那一缕尾光由高耸的箭楼褪去,浸入城下血色荒原,在血水中一荡,藏于草芥,就此隐于深渊。

    洛阳之战已然结束,上万胡骑埋身于洛阳西,守城的将士见刘曜败退且险些命丧,再不敢据城死守,大军仅围攻一日,守军便开门请降。

    “锵锵!”

    身后传来甲叶抖颤声,韩潜按着腰剑徐徐转身,只见丈宽的梯墙中,有一人正阔步行来,怀抱牛角盔,肩披雪色袍,浑身乌墨甲。

    待来人行至近前,韩潜眯着眼注视那人甲上血渍,半晌,笑道:“洛阳,洛阳便在脚下。既来洛阳,君作何感?”

    刘浓走到箭剁口,看了看城下那一滩滩殷红血渍,又放目及远,但见青山巍巍,河川纵横,再反身看向城内,高楼林立,层次比节,至广至大,方园不知几许。一时情起而豪壮,朗声道:“帝都洛阳,镇九鼎于渊,八关都邑,八面环山,雄哉,伟哉!”说着,转身,指向城外焦土,沉声道:“常闻人言,帝都之柳,帝都之李,浮冠于柳下,摘李于道旁,往来皆歌赋,休言别离殇。而今,百万雄城安在?空楼虚笼,俨若北邙!若言刘浓之感,感怀复悲,概而难歌,唯有奋起余力,不使徒白此生,华发。”

    “妙哉!!”

    韩潜大赞,接过身侧副将递来之盔,扣于其首,又抓起竖插于墙头的长枪,提枪径自直走,笑道:“江东之虎,尚有余力否?”

    “但使,马不绝于丛,首不坠于地,刘浓岂敢言身已无力?!”

    刘浓淡然一笑,把牛角盔复扣于首,紧系颔领,按着楚殇与韩潜一道走下危危高城,边走边道:“拆冲威矣,阵斩胡骑过万,震赫刘胡之胆,此战当可保得洛阳,数载平安。”

    韩潜边走边道:“此赞太过矣,洛阳之西尚敢言安,然石勒于北,盘营如丛,仅以李司州之力,恐难居安!呼……”说着,沉沉吐出一口气,未见大捷之喜,反见其忧,皱眉又道:“若是将军可得百岁……唉……”再一叹,敛口难以继续,稍稍一想,振奋精神,拍了拍刘浓的肩,看着牛角盔下那冷如刀锋的眼睛,高声道:“天下雄城,你我已夺。天下雄关,何不纵枪取之!”

    刘浓裂嘴一笑,目视顶盔贯甲的雄将,嗡声道:“生当与英豪比肩,刘浓不敢居后!”

    “哈,哈哈……”

    韩潜抖了抖半片浓眉,放声长笑。二人翻身上马,率亲军数百冲出镏金洛阳,大军扎于城外,韩潜根本未存停滞之心。

    “韩将军,韩将军……”

    尚未出城,便闻身后传来呼唤。二人勒马回头一看,李矩匆匆奔来。此时,洛阳城中,已有李矩司州军两万。洛阳缔属司州辖内,天子难以莅临,司州当督察畿辅,韩潜奉祖逖之命,未与其争功,将洛阳让于李矩驻防。

    李矩年约五十上下,天庭饱满,眉宽目阔,蓄着尺长花须,头戴高冠,身披戎甲,缓缓驰马于城门前,未看刘浓,直目韩潜,捋须笑道:“韩将军,虎牢尚有守军两千,李矩本欲遣兵襄助,奈何洛阳过重。是以……”言至此处,话锋一转,又道:“将军若欲从速,何不北走孟县?”

    闻言,刘浓摇了摇头,心道:李矩其人,器量狭窄也!韩潜奉命夺洛阳,力克刘曜,威逼洛阳守军,功勋尽归于李矩,其人却不知感恩图报。

    李矩见刘浓摇头,眉头一皱,思及昔日宿怨,挺胸掂腹,故作不识,冷声道:“汝乃何人?何故摇头?莫非有上佳之议?”

    刘浓剑眉一扬,眯视李矩,不答其言。

    韩潜也不喜李矩,但李矩于北,声名甚重,恐刘浓与其结怨,也懒得与其纠缠,便拱了拱手,嗡声道:“李司州好意,韩潜心领,然,将军大战石勒于陈留,事宜速,不宜缓。若经孟县,安则安矣,恐误战机。韩潜,告辞!”言罢,拖枪斜拍,欲打马离去,枪端却不经意的拍了飞雪一下。

    “希律律……”

    飞雪受此一拍,当即纵身扬蹄。因间隔较近,加之飞雪神竣非凡,乃马中王者,竟赫得李矩座下黄马不住倒退,李矩勒都勒不住,不由自主的撞上了身后马匹,顿时乱作一气。

    “别过。”

    刘浓淡淡一笑,顺手一扯马缰,斜调飞雪之首,与韩潜风驰疾去。

    老半晌,李矩马队sao动方止,李矩猛地一抽大黄马,奔出城门,望着越飘越远的白袍,眼神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