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六十二章 怀壁之欲
余日已垂,四野一片白茫。 郭璞浑身风尘仆仆,面上带着笑意。薛恭怀中抱着一坛酒,另一只手提着食盒,阵阵香气透盒而出,令人食指大动。而另一人,身着儒冠宽袍,懒懒的立在院子口,慢慢地挥着一把破羽扇。 待郭璞与薛恭向刘浓见礼毕,那人方才度步上前,朝着刘浓慢条斯理的一揖:“赵愈,见过刘殄虏。” “刘浓,见过赵郎君。” 刘浓面带微笑,还了一礼,此人乃是赵固之子。 自从那次强渡鲖阳之后,因南北畅通之事,刘浓又与赵固、郭默打过几次交道,郭默不置可否、默然允许,赵固的态度却令人难以琢磨,明面上不冷不热,暗中却命赵愈与刘浓时常往来。是以,众人早已熟识。 这时,郭璞瞅了瞅薛恭手中的食盒,抽了几下鼻子,搓着手,笑道:“郎君,且入内再续吧。” 薛恭掂了掂食盒,憨厚的笑道:“刘府君,此乃老酱陈兔,入味绵重,薛恭知晓府君喜食山野之味,故而,厚颜叨扰。” 闻言,正在树下捡棋子的小黑丫嘟了嘟嘴,脆声道:“娘亲共酱三只,刘县丞得一只,睿蕊阿姐得一只,而今刘府君再得一只……”言至此处,歪着脑袋看刘浓,眨了眨眼睛,认真地道:“故而,黑丫没得食。” “噗嗤……” “哈哈!” 织素嫣然一笑,弹了下小黑丫的额头,刘浓等人齐齐大笑。 郭璞极喜逗弄小黑丫,便收了笑,负着手走到树下,一本正经地道:“小黑丫,若将伊威酱之,亦可食!” “哼!织素,你我改日再战!” 小黑丫细眉一挑,偏过头,抱着棋壶便走,走到一半,又匆匆奔回来,朝着老树,扬手一招,树下当即窜下个灰影,正是她养的伊威。那伊威也着实机灵,见郭璞伸手欲捉它,嗖的一声,钻入棋壶中,只露出一个脑袋,乌溜溜的转着眼睛。 “恁地可恶!” 小黑丫狠狠的瞪了一眼郭璞,身子巧巧一旋,气鼓鼓地绕过他,而后,脚步迈得飞快,深怕郭璞掂记上她的伊威。 薛恭抱着酒坛,高声喝道:“黑丫,尚未与府君作别,岂可如此无仪!” 小黑丫迈着小碎步,头也不回地道:“每日皆见,何需作别。” “这……” 薛恭神情尴尬,欲伸手捋须遮掩,却两手都有物,只得讪然道:“薛恭管教无方,教刘府君、赵郎君见笑了!” 刘浓也极喜天真纯朴的小黑丫,而上蔡县有了她,也平添不少生气,便笑道:“薛小娘子,性洁率真,委实难得一见,何故言笑。” 赵愈也道:“刘殄虏所言甚是,薛内吏之嫒,便若鱣鲔发发、葭菼揭揭,正是烂漫之时,若管束过甚,反为不美。” 郭璞摇步过来,笑道:“小黑丫乃我上蔡名嫒也,上蔡多奇女,既有贞蕤睿蕊、雪女,尚有惠风齿剑,嗯……”话语一顿,嘴巴朝着西院撸了撸,似有畏惧不敢言,遂转移话题,把手一摆,笑道:“郎君,酱兔需热食也!” 众人默然一笑,心领神会。 当下,三人入内。 室中已掌灯,淡淡芥香盈浮于室。 乌桃矮案前,身着大红轻纱的红筱正伏着身子燃香,身姿婉约、窈窕婀娜,赵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郭璞重重一声咳嗽。红筱徐徐回首,见四人联袂而至,心知他们必有正事,便引着织素悄然离去,临走时,斜掠赵愈一眼。赵愈浑身一个激淋,缩了缩头,不敢与其对视。 薛恭将食盒揭开,摆上两碟酱兔rou,一碟不知名的野果,以及两碟小野菜,倒了三盅劣酒,刘浓有诺在身,以茶代酒。 兔rou酱的极重,辛辣而爽口,刘浓喜食,接连吃了好几块,北地艰辛,即便是他,终日也是粗粮饭菜,填饱肚子便可。 郭璞捏起最后一块兔rou,一丝丝的啃,面上神情极其惬意,浅浅啄了一口酒,哈出一口气,笑道:“回禀郎君,由南至北众坞,郭璞已然逐一尽访,南北之道,想必无忧也!孤峰岭匪首孔炜,却有一求。” “何求?”刘浓用丝巾抹了抹手,抿了口茶。 郭璞道:“其人,欲以马匹一百,换粮三千石。”说着,瞅了瞅薛恭,又道:“郭璞至孤峰岭时,众匪已行杀马。” “唉……” 薛恭把酒碗一顿,长长一叹,侧然道:“暴殄天物皆因无粟可食,其奈何哉!上蔡缺马,换马亦可,然,而今田粟尚未收,粮从何来?” 郭璞淡然一笑,看了一眼赵固,淡声道:“郎君,依郭璞度之,其意必不在换粮,若行换粮,何需舍近求远?” 赵固扬了扬眉,捉着酒杯默饮。 薛恭稍作一思,也明其中究理,沉声道:“若是其意不在粮,所为何来?莫非,意在上蔡?府君,此事切不可为,孤峰岭聚匪两千有余,非同流民,皆乃凶悍之辈,往年一旦缺粮,便肆掠村野。而我上蔡百事方兴,人心尚未靖稳,秋收又将至,兴许胡骑也会闻风而至。若是此时接纳,弊过于利也!” 刘浓剑眉微皱,拇指轻扣着食指,暗暗沉吟,一时未决。 郭璞嗡声道:“昔日不投,今方起意,其为何哉?其一,当在粮尽,而佐近已无民可抢,故而,只得求活;其二,当为见机行事,借路入上蔡,若我上蔡势大便投,若非,抢粮而走!兴许,尚可取我等而代之!”言罢,嘿嘿冷笑。 “朴!” 刘浓拂了拂袍摆,发出一声轻响,而后,笑道:“翟氏庄园尚存粮五千石,可换粮与他。若其意真欲来投,上蔡不拒!” “府君三思!” 薛恭赫了一跳,当即起身,朝着刘浓沉沉一揖,朗声道:“府君,即便缺马,何不待秋收毕时?届时,再引其来附,纵使其人存有二心,我等亦可从容内控!而非此时,人心惴惴之下,恐生事端!” “非也,郎君所谋深远也!” 郭璞眼亮若星,声音沉长绵稳:“而今,我上蔡境内,万民播种之事,北地已然尽知,又恰逢大丰之年,裸粟于野,不知几人见势起意!虎视眈眈,其欲逐逐,欲壑难填之下,我等若避,必为众欲分噬。莫若将势就势,纳入其中,从而遥镇诸方!” 一语落毕,摆目横视,锵锵生威。 赵愈手中酒杯一抖,酒水洒满手背。 刘浓环扫众人,漫不经心的掠过赵愈,郭璞所言在理,即将丰收的上蔡便若甜美的果实,不知多少人暗中窥视,与其滋意难填,莫若将计就计,当即作决:“便如此!若其率部来投,控于军营,卸甲却兵,不令其出!若生异意,即弑无赦!” “诺!” 郭璞一揖及地。 薛恭眉头一阵疾跳,心思转来转去,终是一声暗叹,揖道:“府君之虑,确属正理!裸粟于野而他人饥,必生异祸!”言罢,瞥了瞥赵愈,挪了挪腿,离他稍远一些。 刘浓淡淡一笑,举起茶杯邀饮。 郭璞与薛恭对了下眼神,举杯就饮。 赵愈眉梢颤了几颤,举起酒杯,靠唇又止,几番反复,终是沉沉一顿酒杯,揖道:“刘殄虏,赵氏,绝无此意也!” “然也!” 郭璞大点其头,双手揽酒,一饮而尽,挑了挑眉,故意道:“赵氏乃良善之辈也,固始县存粮若干,岂会觊觎上蔡些许粟米。”说着,右手攀上赵愈的肩头,吐着浑浊酒气,笑道:“豫路,若行换马,上蔡军粮堪忧,不知,令尊可否……”
“可也!” 淡淡的一句话,惊怔全场。 赵愈皱着眉,抹去郭璞的手,又用手扇了扇扑面而来的酒气,顺势往一侧退了退,而后,朝着刘浓深深一揖:“赵愈有一求,若刘府君应允,赵氏可借粮五千石!” 刘浓剑眉一挑,问道:“何事?” 赵愈道:“郭默!” 郭默…… 闻言,刘浓眉头蓦然一紧,郭璞与薛恭面面相窥,随后,齐齐头摇头示意刘浓否决。赵愈却仿若未见,捉起案上酒杯,一口饮尽,而后,侃侃而言,娓娓作叙。 半个时辰后,三人告辞而去。 稍徐,郭璞去而复返,却见刘浓已然出室,正孤身立于树下,仰头观月。 红筱与织素站在屋檐下,也在翘首望月,阶上,两缕斜长纤影随风而冉,晃觉微寒。 郭璞正了正冠,轻步走到树下,与刘浓并肩而列,沉声道:“郎君,郭默之事,需得谨重!” 呼…… 刘浓暗吐一口气,摇了摇头,微眯着眼,叹道:“实乃,多事之秋也。” …… 晓月如钩,弄影鹤纸窗。 陆舒窈与桥游思对坐于案,室中再无他人,而湘妃帘外,芭蕉树下,苇席展铺,矮案错摆,聚了一群莺燕,刘氏、碎湖、兰奴等人皆在,各色精致吃食摆在案上,却无人品尝,一群女子汇聚,本当欢声笑语,焉知,四野里,却静悄悄一片。 借着月光一辩,一个个微微倾身,投目于鹤纸窗,面上的神情,紧张中带着期待。 室内。 陆舒窈恬静的微笑着。 桥游思抱着小手炉,长长的睫毛,似蝶扑扇。一颗芳心复杂无比,既有愠怒,又具羞涩,尚带些许不甘。 半晌,陆舒窈轻声道:“meimei何需再虑,权当踏游也。也勿需羞怯,meimei与夫君之事,舒窈知,夫君知,meimei亦自知,何需借叶障目也。” 言至此处,小女郎也不知想起甚,细眉微频,嘴角却浅浅一翘,柔柔笑道:“况乎,你我皆知,夫君性贪,此属莫可奈何。然若meimei至上蔡,既可稍事照拂,二者,亦可使其莫要再贪!” “噗嗤……” 一声娇笑却羞颜,二女默然一个对视,同时唰了下眼睑,深同其感。 奈何,桥游思却仍是摇了摇头,把手炉捧得更紧了些,稳了稳心神,淡声道:“陆小娘子好意,游思心领。然,游思乃桥氏女,并非刘氏妇。陆小娘子勿需为游思挂怀,游思身子尚可。” “尚可……” 陆舒窈幽幽暗叹,若非碎湖来求,若非眼见桥游思日渐消瘦,骄傲的小女郎又岂会坐在此地苦劝,直了直身,凝视着桥游思,细声道:“meimei乃吴郡清绝,心思玲珑剔透、神秀而魂清。舒窈往日亦多有慕佩,然,今日却极是不解。meimei何故自欺也?夫君虽贪,却常言,行事,问心便可。meimei何不问心,或是,宁愿花谢叶凋,冬草复见?!” 良久,良久,静不闻声。 桥游思瞅了瞅斜面镜中的自己,闭了下眼,心中空荡如絮飘,不知该以何解。 突然间,她想起那日与刘浓同赴娘亲之墓,曾闻人悲诵悼亡诗。 耳边随即响起刘浓的声音,仿似正行轻咏:“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须臾。 桥游思睫毛颤抖不休,紧紧的捧着小手炉,一声低喃:“罢……游思,愿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