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八章 美鹤及冠
一声闷响,棱石应声而碎。 谢奕眉梢一抖,眼底疾缩,仿若自己也被那大石砸作齑粉。 摸了摸碎石粉沫,抬头看向刘浓,问道:“瞻箦,何意?” “且稍待。” 刘浓撩起袍摆沿溪而走,走到下游时,弯身捞起一块圆溜溜的鹅卵石,用手掂了掂。 “嗯,份量适中!” 快步回返,把鹅卵石放在相同的位置,再次举起那块大石头,就着谢奕疑惑的目光,微微一笑,而后,猛力一砸。 “碰!” 脆声猛然炸响,火星四溅,鹅卵石却丝毫无损。 “咦!!”谢奕捡起鹅卵石,置于月光下左瞅右瞅,问道:“瞻箦,何故一再砸石?” 刘浓慢腾腾地坐下,扫了扫袍摆,从身下草丛中再摸起一块棱石,笑道:“此石,栖身于林下丛叶中,日光难照,风雨不浸,看似坚硬无比,棱角亦足可伤人,实则脆如凝沙。”说着,将棱石扔入水中,顺手接过谢奕手中鹅卵石,又道:“此石为何浑圆如一,无奕可知?” 静水缓流,中有圆石互磨,谢奕注视良久,沉声答道:“石入潭中,随水而流,三千溺水击身,万众同类擦角,天长日久,棱角尽去,故而浑圆。” “然也,便是此理!” 刘浓一下下的抛着鹅卵石,笑道:“江湖之大,你我皆是其中浮石,水击棱角而隐,相互磨砺而敛。并非棱角不在,实乃暗存于内。其固,足以言韧,其坚,足以比锋。故而,无奕何需忧虑,非是本心退却,而属本意内敛尔,不必挂怀,行取舍之道便可。有朝一日,无奕定可行道于江湖,弄潮于上。” 心中却感叹道:‘谢奕年方十六便身居高位,且有一腔意气,愈是如此,便越容易陷入迷局。是以,他才会暗觉自己被束缚了手脚,行事处处不顺遂,从而谋生恼意与退意,此乃,人之常情啊……而这样一劝,以他的才智,定可领会其中意味。’ 半炷香后。 刘浓悠然静坐,谢奕无声思索。 少倾,谢奕一拍大腿,叫道:“然也,既投身于江湖,便需无畏江湖之浩瀚,浩浩之水,不过为我洗身矣!”言罢,胸中豁然大开,目光星亮灼人,劈手夺过刘浓手中鹅卵石,笑道:“此物,归我!” “理当归君。” “多谢,此物极珍!”谢奕呵呵笑着。 近日,谢奕心绪极其烦燥,竟然谋生辞任归隐之意,此时繁重桎梏一去,暗觉浑身上下轻爽无比,当即便把那块鹅卵石好生放入袖囊中。 看其模样,好似那圆石珍贵无比。 刘浓淡然一笑,心中也着实替他高兴。 “梆梆梆!” 这时,院内传出三下清脆的报更声,刘浓这才发现,已入丑时三刻,再不休息便将天亮,遂邀谢奕回院安憩。两人边走边闲聊,突然,谢奕眼睛一亮,把刘浓的衣袖一扯,指着远处,轻声道:“瞻箦,孔明灯。” 刘浓顺眼一看,一盏孔明灯穿过竹林之梢,杳杳升向夜空,而在那孔明灯下,一个娇小的身影正拍着手欢呼,正是曲静娈,嫣醉也在一旁仰望。 孔明灯越升越高,刘浓微笑仰头。 “安弟!” 谢奕一声惊呼,不知看到甚,目瞪口呆。 刘浓被其声音一惊,心中捉奇,视线离开孔明灯,顺着他的目光一瞅,竟也忍不住一呆。但见在那皓皎冷月下,竹林深处,小谢安手里正捉着一柄小刀片,东一晃、西一剁,竟也舞得有模有样,嘴里还喃喃有辞:“挥楚戈兮,披越甲,顶苍穹兮,沐冷华……” 此乃小谢安乎,淡定儒雅的小谢安…… “瞻箦,莫非乃我眼花乎?”谢奕揉了揉眼睛,委实不相信。 刘浓大汗,当即快步上前,趁着小谢安舞得正起劲,没注意到他,一把夺过那晃晃悠悠的小刀片,小谢安楚戈为人所夺,顿时大怒,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安石,此乃利刃,不可亵玩……”刘浓捉着刀片,眼光却看向嫣醉。 嫣醉眉梢一扬,格格笑道:“小谢郎君自个要练,与嫣醉无干。” 小静娈补道:“然也,他偷师学艺,与静娈也无干。” 谢奕走过来,把场中情景一看,眉头一皱,深怕小谢安伤着,仔细一阵打量,问道:“可有伤着?” 当此际,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视着小谢安,眼光各异,特别是小静娈下巴抬得老高,对他不屑一顾,而嫣醉那微翘的嘴唇,古怪的笑容,让他极为难堪。 小谢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怒道:“谢安已非三岁螟童,汝等,汝等不可轻视!”说着,用力在地上一掂,竟然崩得老高,一把抢过刘浓手中的刀片,弹了一弹刀锋,又用袍袖拂得干干净净,这才走向小静娈,把刀递给她,而后,背负着手,仰着头,淡声道:“改日,谢安再来。”言罢,转身欲走。 小静娈突然轻声道:“汝非三岁,实乃五岁!” “啊?!” 小谢安一口气没憋住,肩头一抖,端着的神态顿时一挎,转头看向刘浓,垂头丧气的撇嘴道:“美鹤,汝家女子,皆不足以言‘道’也!然,牙尖嘴利矣!” 小静娈还嘴道:“汝之道,乃何也,分明便是掩面偷师。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兴军,将不可以愠用战;合乎利而用,不合而止。汝具有三,其一:见我与嫣醉阿姐练习武技,心痒而难耐,窃我刀偷演,此乃因利而动,尚可。其二:力不及而武,武不成却自喜,此乃危战于军,实不可取。其三:为人撞破不知自省,反而强辩言他,而此,并非不合而止,实属,实属螟童顽劣!” 小女娃捉着刀站于月光下,神色凛然,一语长长,惊得人半天回不过神来。 谢奕与刘浓面面相窥,谢奕瞪大着眼睛,瞅了瞅小静娈,再看了看满脸通红的小谢安,哈哈笑道:“瞻箦,家学渊厚矣!安弟,始今应知天地乾坤之大也!” “我,我……”小谢安胸膛急剧起伏,直勾勾的看着小静娈,说不出话来。 刘浓恐小谢安面上挂不住,蹲下身来,牵着他的两只手,正色道:“安石,君子以何为大?” 小谢安鼻子红红的,嘟嚷道:“以无大为大。” 刘浓极喜小谢安,稍稍加力捏了捏他的手,笑道:“然也,无大为大,何需在意别人之眼,何需在意一时有失。若问心无愧,便是千万人相阻,亦往!若心存暗疚,当改之,亦可增益已所强。”说着,便牵着他走向庄内,又朝着谢奕歉然一笑。 谢奕见小谢安未受伤,自然不会把些许小事放心上,却对曲静娈极是好奇,不时的回头看向小静娈,想问刘浓个究竟,却见刘浓有意不提,也只得作罢。 走着,走着,小谢安突然飞快的溜了身后一眼,而后抬头看向刘浓,正色道:“美鹤,日后你前往北豫州了,谢安还可来华亭吗?” 刘浓心中一奇,继而笑道:“哦,可是贪食此间鲈鱼?” “非,然也,然也,鲈鱼鲜美,谢安喜食,别地再无如此好鱼。”小谢安刚一摇头,忽然回过神来,猛力的点头,而后眼巴巴的看着阿兄。 谢奕想了一想,笑道:“此事不难,每年夏秋踏游之时,顺道而来便可。” “谢过,阿兄。谢过,美鹤。” 小谢安大喜,朝着谢奕一揖,又对着刘浓一揖,而后眼睛一转,硬梆梆的转向身后,朝着那仰头撅嘴的曲静娈一揖:“谢过,谢过……” “曲静娈!”小静娈飞快的扬了扬手中的小刀片。
“哈哈……” “格格……” 刘浓与谢奕大笑,嫣醉莞尔。 夜色如水,洒落一地婉约。 值此浓夜,谢奕十七,刘浓十六,小静娈八岁,小谢安五岁…… …… 后续两日,陆陆续续的宾客来到华亭刘氏。 娄县祖氏、祖彦来了,带来祖盛捎给刘浓的礼物,刘浓揭开一看,嘴角默然而裂,陶侃兵锋横扫广、交二州,祖盛以文学掾身份参军,初任都伯,经得半载历练,屡立战功,现下已被陶侃升为百人将,更令人惊奇的是,祖盛竟是陶侃为数不多的骑军将令。而祖盛带来的礼物也极是怪异,乃是一截马尾,据祖盛信上所言,此马尾乃是匪首温浩之马,其人被他一刀斩于马下。 刘浓把马尾递给碎湖,命其好生保管,心中暗笑:以茂荫的本事,怕是一刀有假,多半乃两刀、三刀…… 余杭丁氏来了,丁晦与丁青矜亲至,所携之礼极厚,足足装了五辆牛车。丁青矜依然一身男装,看见刘浓也只是淡然一揖。 丁晦向刘浓打听谢奕等人,刘浓并未相瞒以实相告,丁晦看了一眼女儿,颤抖着眉毛满脸的不可思议,一路上,他还在担心刘浓因北上之事而声名受损,如今却不得不感叹:华亭刘氏已若高山,危然而难撼矣。 桥氏来人了,仅有一人,乃是晴焉,而桥游思却未至,刘浓摸了摸鼻子,一阵怅然。巧思一见晴焉便喜,拉着晴焉便往里走,晴焉走到一半回过头,匆匆奔向刘浓,万福道:“刘郎君,我家娘子有言:因事繁忙,故而不能前来,多有失礼之处,望君莫怪。” “唉……” 刘浓一声长叹。 纪瞻遣人来了,由建康而至,礼物乃是一块牌匾,上书八字:其美其华,独享江左。 刘浓命人将牌匾挂在大厅上方,王羲之挑了挑卧蚕眉,打趣道:“瞻箦,为何我书之案,君置之于野墙,而纪尚书之牌匾,君却挂之明堂也?” 刘浓道:“逸少,你我比心便可,而纪尚书乃刘浓尊长,尊长也,当敬而为上!” 陈郡殷氏来人了,殷浩未至,礼物却不菲,乃是一只翡翠鹤;东海也有人来,而来人竟是东海一痴,王述依旧眼肿如桃,以袖遮面,遥遥一揖,揖完便走。 刘浓朝着王述的背影,缓缓还礼。 王羲之眉头一紧,冷声道:“我识得此人,目中无人。” 刘浓心中一奇,面上却依旧淡然,慢声道:“逸少,且以心眼观之,或将开朗。”暗中却道:史书记载,王羲之与王述不和,看来果真如此。 “刘郎君,小人奉我家娘子之命,有一言相赠……” “嗯……” 刘浓徐徐回过头,只见面前有一人躬身行礼,人来人往太多,也不知来者是谁,却不得不揖道:“敢问,汝乃何家……” 那人未抬头,嗡声道:“我家小娘子言,望刘郎君及冠而成礼,习礼而知仪,知仪不负诺。若,若是再行负诺,当,当食言而自肥,其肥,当如是……” 言罢,那人硬着头皮直起身,讪然面对刘浓,用双手虚虚的画了个大大的圈圈。而后,伸出一根手指头,对着那虚无的圆圈一戳。 来福瞅了瞅小郎君,浓眉直抖,拼命忍住笑。 “唉!” 刘浓愣了半晌,终是一声长叹,无它,定是袁女正无疑。 “咚!” 便在此时,一声钟响,时辰已至。 扬州大中正陆晔,阔步走入大厅,而他将为刘浓主持冠礼。 公元320年,正月十三,刘浓及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