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零二章 暗手渐合
直至告辞时,宋祎芳踪也未现。 司马绍颇具贤者风范,将三人送至门口方归,刘浓站在水阶下,回望渐渐闭上的朱红大门,蓦然间,竟好似看见一截绿纱荡漾,陡现即逝。 剑眉微皱,稍稍闭了下眼,转身大步而走。 回转东门口,桓温径自离去,殷浩邀请刘浓一同去殷府小酌续雅,刘浓尚要去大司徒府呈牒,只得婉言相拒,二人约好再见时日,便在巷子口作别。 来福在巷外等侯半日,见小郎君归来,赶紧迎上前,手里提着食盒。 刘浓一见食盒,肚子便是一阵咕咕响,这才发觉刚才酒是喝了不少,但吃食却一口也未入腹。当即便入车,揭开食盒,慢品细嚼。 “嘎吱,嘎吱……” 深秋临冬的季节,车轱辘辗过满地梧桐叶,一阵风卷来,一半在天上飘扬,一半在地上打着旋儿辗转。伸手出窗,将一片落叶抓个正着,摊开一看,叶色枯黄,脉络纵横,宛若人掌。 “刘郎君,刘舍人,且稍待……”牛车急急行来,辕上的车夫一边扬鞭,一边呼喊。 来福制住车,刘浓剑眉瞬皱瞬放。 “小郎君,信!” 刘浓接过信一看,字迹苍劲,上书:刘舍人亲启。微微一笑,并未急着折阅,将信揣入怀中。 建康宫坐正中,大司徒府在城东,牛车横穿半个建康城抵达大司徒府。大司徒府并非王导府,乃是三公之首的大司徒行政之府。四扇朱门朝南开,白玉狮虎踞左右,十六名甲士挺立在门前,门口车水马龙,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尽是朱紫之辈。 刘浓上前递上名帖,稍后便有一名司徒府属官迎出来,看了看刘浓,淡然道:“且随我来!” 一入大司徒府,内外之景又不同,府外行人纷纷攘攘,此间却井然有序,凉亭错落于三道廊角,中有不少高冠玉带者,品茶者的品茶、行棋的行棋,尽皆低声细语,数十人共处于此,竟丝毫也不觉喧闹。而此地尚属外间,放眼环视,但见府呈三面,各有一道幽径直入内间。 “刘舍人,且在此稍侯!” 属官将刘浓领到一所凉亭中便三晃两晃不知去向,刘浓泰然处之,在外间品了半个时辰茶,那名属官姗姗再现,带着刘浓走入里间。 太子舍人乃太子属官非同朝请,是以先得在大司徒府呈牒,而后由吏部记档,接待刘浓的自然并非王导,而是其掾属。 待呈牒后,刘浓便自行离去,见天时尚早,命来福前往纪瞻府。 纪瞻站在高高的书架下,听完刘浓所述觐见司马睿与司马绍的过程,捋着长须半晌无语,而后与刘浓说起吏部任职一事,现今刘浓已是太子舍人,纪瞻便再次劝刘浓在吴郡佐近寻觅一县,想必六七年间便可有所成就,奈何刘浓意态坚决,纪瞻亦只得作罢。 从纪府出来,刘浓又去了谢府,谢奕已回晋陵,谢裒亦将回山阴,临走之时,谢裒对刘浓细细一阵勉励,嘱咐他切不可逐末而失本。 离开谢府,青牛绕城而走,落日洒在背后,洒下一地烂黄。 当行至竹林清溪口时,刘浓跳下车,背负着手,沿溪步行而回。步履踩在落叶上,软软的,浅浅作响。 晚风拂着冠带,微凉。绢绢细水缓流,无声。 掏出怀中书信,撕开封口,匆匆一阅,嘴角淡然一裂,将信对折作三,塞回信封,复揣入怀。 将将行至小桥畔,一眼便见院门口侯着一群人,革绯、绿萝、唐利潇、青衣与白袍,尚有小婢洛羽与鲜卑若洛。 轻步走上青石小桥,歪着头看了一眼水中倒映,一身乌衣,英气逼人。 下桥,快步走向等待已久的众人。 “小郎君,婢子做了酱伴鱼腥草……” “嗯,甚好!” “小郎君,洛羽也做了……” “甚好,今日!” 踏入院中,朝着身周众人微微一笑。 是夜,小小的别墅院中其乐融融,绿萝与洛羽张罗大半天做了满满几桌子菜,圆圆的矮案摆在院中,白袍与青衣对座,小郎君与花萝婢共席。 弯月如钩,四野一片水白,廊上静悄悄。 刘浓只着袜子,一只提着一只木屐,静静的走过月光长廊,沿着楼梯而下,轻轻打开门,对着门外清新的空气深深呼吸一口。 来到小桥畔,找到昔年之所,掏出怀中丝巾,细细的铺展开来,慢慢的坐下来,斜斜的躺下,以手枕着头,仰望夜空。 星光耀眼,美郎君的目光亦同。 一晃七载,七载前有一名葛衫幼童曾在此溪畔细细绸缪,而如今,昔日种下的种籽,正在慢慢的破土而出。 太子舍人已得,徐县不远也。 徐县极好,离江南极近,紧傍大江深水口,王敦鞭长莫及。最为关键的是,明年徐州北部将乱,徐县朝北可进,面南可退,趁势积蓄两年,得政誉,整军备,待时而入。 首次若制不得王敦,便需绽露头角,待司马睿亡后,届时或起…… 待王敦亡后,入北,至洛阳…… 想着想着,身心越来越轻,身子一翻,斜斜以单肘撑头,沉沉睡去。 “小郎君,小郎君,醒醒……” 亦不知过得多久,暖香阵阵袭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绿萝正跪在面前。 妖娆的美婢见小郎君并未急着起来,咬着嘴唇,跪坐到丝席中,抬起小郎君的头,轻轻的放在自己的腿上,缓缓的揉着小郎君头上两侧xue位。 “呼……” 脖子上又软又弹,刘浓缓缓吐出一口气,而此情此景,恰若昨昔。 慢慢的,闭上了眼。 静月无声而流,绿萝看着近在咫尺的小郎君,那眉、那唇,那早已烙于心间的每一寸。 “扑嗵,扑嗵……” 谁的心跳,这般快? 她问了问自己,眨了眨眼睛,左右悄悄的瞅了瞅,再把小郎君仔细的一阵辩,确定小郎君已然睡得酣沉,是的,那呼吸是又平又稳。 不怕,就一下。 就一下…… 越来越低,愈来愈近,脸好烫,就一下! 一下、下…… 绿萝闭上了眼睛,软软的,吻上小郎君的唇。 嗯…… 刘浓剑眉一凝,而后寸寸放开,呼吸继续平稳…… …… 夜,弯月挂角。 矮案上的酒杯东倒西歪,刘隗与刁协各据一半苇席,对月而谈。 左长吏刁协吐着酒气,比划着手指:“吾观此星月,忽思陛下。去岁,陛下令我著典章,耗时三月典章得成,然,王公闻之,阅而不喜,言,典而非章,故多行篡改。”言至此处,歪歪斜斜的爬起来,指着勾月,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笑罢,怒道:“而今之江东,乃何人之江东也?王氏之江东也,谢氏之江东也,世家豪强之江东也,却并非晋室之江也!” 蠢而无知之辈…… 刘隗冷冷撇了一眼刁协,暗中啐了一口,待刁协转过头来时,眼底神色瞬间一变,换作迷茫醉态,大声道:“然也,然也!因而,百丈朝堂,需得我等振而鸣之,需得我等披剑往之!云亮切莫伤悲,而今,有祖豫州、陶柴桑伐敌于外,再有我等坐镇朝堂,终有一日,天地复朗!” 闻言,刁协大喜,以拳击掌,摇头晃脑地笑道:“然也,幸而,祖豫州北番得机北进,一旦北伐有成,大可挥军而下,诛王獠于……” 刘隗喝道:“玄亮,慎言!” “嗯……” 刁协酒气冲天,豪情顿生,怒道:“若王阿黑敢行逆上,我当可诛得!” 刘隗冷声道:“若是此番祖豫州伐北,大将军趁势再入豫州,君当何如?” 闻言,刁协神情一怔,随即便怒不可遏,叫道:“若竖子真敢如此,拼得一死,刁协亦当血撞王氏门柱,令天下人得窥其族真颜,唾之,诛之!” 话将落脚,刘隗腾地起身,朝着刁协深深一揖,正声道:“云亮,真英杰尔!” 刁协一愣,凝目逼视刘隗…… …… 星月印潭,夜风已冷。 刘耽抱着小令姜坐在潭边,怀中的女儿已然熟睡,小鼻子、小嘴巴,嘟嘟怜人。轻手轻脚的把女儿递给侍姬,细心的刮去女儿嘴角的口涎,暖暖一笑。 目送着侍姬与女儿走入室中,慢慢坐下来,将案上的小罐子用细布蒙好,轻轻的移在案角,不敢有丝毫大意,罐子里装着半罐水,里面飘着几只小鱼儿,是他与女儿守在潭边用小竹兜,捞了半夜才捞上来的,女儿说过,要看着它们长大…… 朝着身侧的婢女点头示意,婢女铺上左伯纸,研墨。 当墨香随着夜风漫浸时,提起狼毫,在砚中轻轻一荡,随即挥毫就书。不多时,书信便成,未看一眼,装入信封,以朱泥缄口,唤过等侯已久的随从。 随从接过信,疾疾而去。 刘耽走到潭边,伸手入潭,洗着指间余墨。波纹一层层荡开,将那一轮斜月推得随波摇晃。凝目水中乱月,喃道:“致傲易折……” 这时,方才那名随从去而复返,轻声道:“郎君,有客至!” 把手在袍子在擦了擦,淡声问道:“何人?” “沛郡刘氏!” …… “茂伦,见谅!” “袁郡守留步!” 冷月浸透青石阶,桓彝与袁乔作别于门口。 桓彝挥着衣袖,疾疾走到道口,抬头望了望月,再看了看挂着朱红灯笼的袁氏庄院,默然长叹一口气。 桓温在林道等候已久,挑帘而出,问道:“阿父,何如?” “哼!” 桓彝冷冷一哼,瞪了儿子一眼,怒道:“门不对庭,休得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