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试机心
待君弘走远之后，嬴珏这才搭着修瑜的手缓缓走入钩弋宫中。正值八月，庭中的金桂、玉桂竞相绽放，一朵朵含着嫩黄的蕊，吐出芬芳馥郁的气息。 嬴珏无心细赏，边走边问道：“她们都在哪儿？” 崔旳稍微往前了一步，恭谨回道：“回娘娘，都在偏殿候着呢，就等娘娘传话了。” 修瑜扶着嬴珏的那只手稍微用了点力，道：“娘娘走得有些累了，不妨让奴婢先服侍您歇一会儿吧。” 嬴珏会意一笑：“也好，崔旳，她们等了多久了？” 崔旳道：“回娘娘，快半个时辰了。” 嬴珏伸出纤细的玉指揉了揉酸胀的太阳xue，莞尔一笑：“赏些茶水和精致的小吃给她们，就说这是本宫体恤她们辛苦，特意赏的。” “奴才遵命。”崔旳赶忙应声下去了。 嬴珏携修瑜几步便走入主殿俪柔殿中。婉珍抱着澈儿迎上前来，笑盈盈道：“娘娘回来了，您方才和大公子说了么？” 嬴珏旋身优雅地落座主位，道：“该说的本宫都说了，想必他能明白回去该怎么和长兄说。” 婉珍如释重负，欣喜笑道：“那就好，奴婢就知道大公子一定会听娘娘的话。” 修瑜折身为嬴珏端来一盏清茶，嬴珏缓缓接过端在手里，着意看了婉珍一眼，假意嗔怪道：“你知道什么，别在这儿胡说。” 婉珍知道嬴珏没有生气，却还是乖乖地低下了头，微笑着应了声‘是’。嬴珏微微一笑，这才低眉徐徐饮着杯中嫩尖碧翠的雨前龙井。 修瑜思索片刻，轻声道：“娘娘，奴婢方才在后面远远听着，那些折子仿佛和两位庶老爷有关。” 嬴珏一怔，纤掌暗暗握紧了杯沿：“我猜得没错，果然是嬴琰和嬴瑞在搞鬼！当初赶我们出家门的时候，说嬴家从此再无我们的立足之地，而如今见我得宠，自己就做梦妄想当国舅爷了！还嫌我的处境不够危险，非要害死我不曾？！” 修瑜见嬴珏的虎口硌出了血丝，赶忙抢过茶盏放在案上，柔声宽慰道：“侧妃，侧妃息怒，两位庶老爷确实糊涂，不值得您为他们生气啊，白白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嬴珏的唇角往上一勾，难掩深深的讽意：“往日是本宫拿他们没办法，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rou，可如今他们要是再敢以本宫的名义兴风作浪，就别怪本宫不留情面，不顾惜手足之情！” 修瑜浅浅一笑，道：“想必您对大公子稍微敲打之后，他们能收敛的。” 嬴珏轻轻叹道：“但愿如此吧。”她倾身从婉珍怀中接过澈儿，一边柔声哄着他，一边朝婉珍道：“让崔旳传那些乳母上来。” 婉珍微一屈膝：“是，奴婢即刻就去。” 不到片刻，崔旳和婉珍就领着十位乳母鱼贯入内了。她们恭谨地低垂着头，跪地行礼道：“奴婢给元妃娘娘请安，元妃娘娘长乐未央。” 嬴珏扫了她们一眼，也不吩咐“免礼”，只微微笑道：“本宫方才赏的小食可还合你的胃口？” 她们小心翼翼地偏头相觑着，不知道如何回答。一位身材壮硕的乳母稍微往前膝行了一步，道：“回元妃娘娘的话，钩弋宫的小食精致无比，奴婢很是受用。” “嘴还挺甜的，”嬴珏打量了她几眼便不再看她，只轻轻拍着闵澈的背脊，声音不咸不淡，“既然你喜欢，那本宫就再赏你一碟。崔旳，带她下去吧，可以直接回尚宫局了。” 乳母心下一惊，暗自咬牙悔恨。她本想头一个回话博得嬴珏青睐，没想到却弄巧成拙，只得叩头道：“奴婢……谢娘娘隆恩。” 崔旳引着乳母下去后，殿中只剩下九人。嬴珏抱着闵澈盈盈起身，一步一步在她们面前来回踱步，华丽的裙裾在地上徐徐散开，宛如一朵盛放的牡丹。她看着她们的领口一言不发，只微微笑着。而闵澈则从始至终在她怀里蹬腿，一刻也不停。婉珍在旁边看着心疼，上前一步道：“娘娘，您抱着累，奴婢来吧。” 嬴珏正要将怀中的闵澈交给婉珍，却突然听见一句话。 “元妃娘娘，四殿下的鞋子，似乎没穿好呢。” 嬴珏闻声低眉一看，只见一位身材合中，上围圆润的乳母已经微微膝行上前，正恭谨地在自己脚边跪着。她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仍然将闵澈抱在怀里，黛眉微微挑起，笑道：“哦？你为何这么说？” 乳母低眉恭谨道：“回元妃娘娘的话，婴儿的鞋子没穿好时，会不停地蹬腿。奴婢刚刚看见，四殿下在娘娘怀里蹬腿，应该是难受了想把鞋子踢开。娘娘若不介意，让奴婢替四殿下穿好鞋子吧。” 嬴珏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渐渐变浓。她回身落座主位，吩咐道：“那你试试。” “是，”乳母起身又走到嬴珏身边跪下。她熟稔地解开闵澈右脚的鞋子，将它捋平了再缓缓穿上，最后将纯棉的小绳轻轻绕过脚踝系上活结，又以同样的方法穿好了左脚。她跪坐在膝上，低眉恭谨道：“回元妃娘娘，奴婢为四殿下穿好了。” 乳母为闵澈重新穿好鞋子后，他果然变得极其安分，只躺在嬴珏怀里好奇地张望着。嬴珏打心底里欢喜，面上却不显山水，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四殿下果然没有蹬腿了，你也算有功。告诉本宫，你叫什么？” 乳母的神色这才稍微松了松，道：“回元妃娘娘的话，奴婢姓靳，名淑兰，尚宫局的大人们都叫奴婢靳娘。” “淑兰，”嬴珏念着她的名字，仿佛在轻呷一杯美酒，然而片刻就杯洒酒倾，“你好大的胆子，本宫方才未曾允许你说话，你也敢冒然进言！” 嬴珏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语中隐隐的怒意却吓得靳淑兰一动也不敢动。她逼迫自己迅速镇定下来，道：“元妃娘娘恕罪，奴婢不忍心看四殿下腿脚不适，才斗胆进言的，若因此冒犯了娘娘，奴婢甘愿领罪。” 嬴珏勾唇一笑，颇有寒凉的冷意：“本宫有说要治你的罪么？这么紧张做什么？”她抬了抬手，声音又恢复了一往的平静：“起来回话。” “是。”靳淑兰依言起身，撑着跪得酸麻的腿走到嬴珏的主位之前，垂首恭谨地站着。 嬴珏的眼中含着几丝探寻，眸光定定地落在靳淑兰身上：“本宫赏赐的千丝茯苓糕极其细碎，但凡碰过的人都免不了沾染碎屑，而本宫方才走了一圈，十人之中，唯独你的衣服上没有，显然你是没碰的。告诉本宫，为什么？” 靳淑兰暗暗叹服嬴珏的眼力和细心，声音也跟着变得恭谨和崇敬：“回元妃娘娘的话，茯苓性寒，身为乳母不能多食，而奴婢的原则是不食。因为这点食量对奴婢来说是小，但对于尚在襁褓的婴儿来说则是多，这对他们的身体极为不利。再者今日面见娘娘，若因衣服上沾染碎屑而仪表不整，则是对娘娘不敬，所以奴婢便没碰了。” 嬴珏默默地听完，也不置可否，低眉一瞬又抬起来，嫣然笑道：“崔旳，你赏给她们的茶水呢？” 崔旳道：“回娘娘的话，奴才不知道其他乳母饮用与否，但这位靳乳母方才特意向奴才要了一杯清水。” 嬴珏这才展露深深的笑意：“本宫知道了，把其他人都带下去吧，每人封赏纹银十两，不必再候着了。” 剩下的八位乳母见靳淑兰得了彩头，心底虽然不悦，却不敢在嬴珏面前表现出来，只得跟着崔旳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嬴珏将闵澈递给婉珍。修瑜为嬴珏奉上一盏桂花清露，她接过徐徐吹拂着，不紧不慢道：“淑兰。” 靳淑兰即刻回道：“奴婢在。” 嬴珏抬眸看了她一眼，道：“这个名字虽好，却与你的机灵和谨慎不相符合，本宫另赐你一名‘礼君’，礼仪的礼，君子的君，你明白么？” “礼君……礼君，”靳淑兰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新名，跪下喜道，“奴婢谢娘娘赐名！” 嬴珏略微抬了抬手：“起来吧，从此以后你就是四殿下的乳母了，跟在本宫身边，机灵和谨慎自然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什么，想必也不用本宫说破了。” 靳礼君深深颔首，笃定道：“奴婢明白，请娘娘放心。” 婉珍在嬴珏的示意下客气地带着靳礼君退下了，同时不忘关上了大殿的门。修瑜蹲下为嬴珏捏腿，仰头看着嬴珏，眼底不禁流露出隐隐的钦佩：“原来娘娘让崔旳赏她们小吃，是在试探她们啊，这一招真是不着痕迹。” 嬴珏缓缓饮下一口清露，润了润嗓子方笑盈盈道：“没错，本宫的确在试探她们，想看看她们是否明白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其次，本宫也要看看她们是否足够自律。在这种情况下能拒绝诱惑的，除了心机深沉，想刻意巴结本宫的人之外，便只能是极度克制、小心谨慎之人了。” 修瑜想了想，道：“那娘娘觉得这个靳娘是什么人？” 嬴珏笑着摇了摇头，将茶盏缓缓放在了身侧的案上：“本宫尚且不知，不过她伶牙俐齿的功夫还真和婉珍相差无二。本宫方才刻意给她扣上不敬本宫的罪名，没想到她三言两语就把帽子扣回了本宫头上，同时还为自己洗清了罪名。”她忽然停住了动作，招来修瑜附在耳畔轻声道：“你在暗中查清楚她的背景，明白么？” 修瑜点了点头，道：“奴婢明白。” 嬴珏支颐低眉，眼神怔怔地望着前方，似在自言自语：“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要用她，就得先打消心底的疑惑。” 修瑜抚了抚嬴珏白嫩的手，宽慰道：“娘娘，奴婢明白您的担忧。这儿不会有第二个瑞娘。” 嬴珏回过神来嫣然一笑，道：“为了澈儿，我总得一再小心才是。” 忽然远远地听见崔旳在殿门外道：“娘娘，华尚宫来了。” 嬴珏低眉整了整衣冠，坐正了身子方道：“本宫知道了，传进来吧。” 崔旳领命下去，不一会儿便徐徐推开了殿门，引着华翊煊入内。 华翊煊徐徐走到主位前，跪地行礼道：“微臣给元妃娘娘请安，娘娘长乐未央。” “华尚宫客气了，”嬴珏微微一笑，抬手示意，“赐坐。” 崔旳正要回身端起梨花木雕花水凳，华翊煊忙止住他道：“崔公公，不用了麻烦你了。”她矜着标准的叉手礼，低眉向嬴珏解释道：“娘娘赐坐原不该推辞，但御前的事情千头万绪，微臣恐不能久留。” 华翊煊是尚宫局的正五品尚宫，又是太皇太后东方懿身边的掌事女官。听闻奕衡登基，东方懿担心奕衡身边没有一个稳妥可靠的人照拂，于是特意将华翊煊赐给奕衡做御前大宫女。至此，华翊煊有了三重身份，成了内廷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嬴珏听了也不生气，只微微笑着，道：“既然如此，本宫就不勉强华尚宫了。” “多谢元妃娘娘体谅，”华翊煊矮身行了个礼，“禀娘娘，微臣此来是奉太上皇之命给娘娘送赏赐，还请娘娘过目。”话音刚落，她挥了挥手，十二名临渊阁女史便托着鸡翅木大漆盘缓缓入内。她们分列两边，都恭谨地低着头。 嬴珏搭着修瑜的手缓缓起身，眼风一扫，颇为惊讶道：“这些都是史书典籍？” 华翊煊一边引着嬴珏翻看，一边道：“回娘娘的话，正是，而且全都是有关三国历史的。” 嬴珏手上的动作十分轻柔顺坦，笑意也是温然的：“太上皇的恩赏本宫自然会好好收着，只是不知，太上皇为何要赏本宫这些书呢？” 华翊煊微微一笑，恭谨道：“娘娘有所不知，您那首《沁园春》在家宴之上让太上皇大为赞赏，当即便下旨将临渊阁内所有的三国史书全部赏给娘娘。太上皇还让奴婢转告娘娘，今日娘娘册封元妃，它们权当给娘娘册封的贺礼了。” 嬴珏停下脚步微微欠身福礼，道：“太上皇恩典，臣妾获此殊荣着实感激不尽。还请华尚宫将此话回禀太上皇。” 华翊煊也恭恭敬敬地朝嬴珏屈膝福身：“微臣遵命。” 嬴珏搭着修瑜的手回道主位，看了一眼华翊煊道：“既然陛下的御前还有事，那本宫就不多留华尚宫了。” 华翊煊引身往后退了一步，道：“微臣告辞。” 用罢午膳，尚宫局又送来一拨负责侍奉的宫女，嬴珏命修瑜和婉珍按人数挑了几个伶俐的，但都不许近身伺候，只做一些梳洗洒扫的琐事。如此安顿休整，便到了黄昏时分，钩弋宫里的烛火熄了泰半，昏昏淡淡的光芒在和暖之中氤氲一丝幽柔。 雕花的铜镜前，婉珍为嬴珏卸了妆容，散下她黝黑的长发，用篦子一根一根梳理着。崔旳立在旁侧，不解道：“请娘娘恕奴才多嘴，您这么早便歇息了，不再等等陛下么？万一……” 嬴珏嫣然一笑，对着镜子将耳垂上的罗兰紫玉耳坠取下，回道：“你是想说万一陛下来了？今晚是新皇登基头一晚，按照祖制陛下应该留宿皇后的凤仪宫，而如今中宫未立，陛下若来了，本宫还会赶他走呢。” 崔旳有些讪讪。他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中等容长身材，机灵之中带着些许憨厚，而如今窘迫的样子则将机灵完全遮掩了去：“是奴才多嘴了，请娘娘恕罪。” 嬴珏抬眼一看，竟忍不住“扑哧”轻笑出声：“本宫没有怪你，你刚到本宫身边服侍不久，不了解本宫的脾性，不知者无罪，慢慢地你就会明白了。” 崔旳闻言，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恭谨道：“奴才谢娘娘宽恕。” 嬴珏将双手浸在温热玫瑰汁水里，倾身向前，腾腾的热气笼住了她柔美的脸庞：“你也累了一天，下去歇着吧，叫他们把廊下和宫门的海灯都挑灭了，就说本宫的吩咐，钩弋宫上下今晚一律好好歇着。” “奴才遵命。”崔旳躬身退了出去。 修瑜为嬴珏奉上蚕丝手巾，温声道：“太上皇赏赐的那些书，奴婢统统都收进咱们宫里的修书亭了。” 嬴珏将手在丝巾上沾干了，回身徐徐朝榻边走去，道：“本宫在想太上皇为什么要赏赐那些书，幸好今天本宫没有多言。本宫总觉得，太上皇此举颇有深意。” 婉珍扶着嬴珏的手，娇俏一笑：“修瑜jiejie都将书收好了，娘娘瞧不见它们了还想着？” 嬴珏伸手往婉珍的脑门一戳，假意嗔怪道：“你啊，机灵起来连本宫都甘拜下风，歇下吧，明早还要去未央宫拜谒长孙灼芙，那才是我接下来该头疼的事情。” 婉珍仍然甜甜笑着，道：“娘娘安心睡吧，明早的事情明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