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宿铁刀与青夫子
邺城,东柏堂。 大将军高澄此刻出离的愤怒,含章堂中与元善见的一番交锋,自己除了向当今皇帝挑明了自己的狼子野心外,再别无任何收获,就连君臣之间的图穷匕见,也在陈元康的连消带打之下重新又被遮盖得严严实实。自己唯一得到的,就是将自己原本就可以施行的排除异己变成了钦定的生杀予夺而已。 “我们还是小看了这傻子皇帝,”怒气冲天的高澄灌下一爵酒,将酒爵狠狠地砸在身前的案几上,铁青着脸叫道:“他居然敢在我面前公然宣称说要杀我以安社稷,如果再这么放任下去,只怕鹿死谁手都尚不可知了。” “正是!这傻子以前勇则勇矣,但每次看到大将军,从来都不敢违逆半句,今天居然也敢和大将军针锋相对起来,一定是荀济他们平日里挑唆指使得多了。”崔季舒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附和道:“方才大将军就不该仁慈,一杯鸩酒下去岂不干脆利落!” “你这是乱臣贼子之言!”一直在堂下冷眼旁观的陈元康闻言,盯着崔季舒大声呵斥道:“这鸩杀天子的罪名,是由大将军来承担,还是你来承担?!” “我…”崔季舒哑口无言地涨红着脸,嗫嚅了半天,扯着嗓子狡辩道:“那就算不当场鸩杀他,也大可不必像陈常侍这样刻意为其开脱。崔尚书之前不是提议说要迫使他晋升大将军为相国,册封为齐王并给与殊礼吗?为何你却如此避重就轻,难道在你眼里,大将军还没有接受他禅位的资格吗?” 高澄闻言,不悦地看了崔季舒一眼,又将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盯向了陈元康。 “而今南方始乱,武将劲卒正厉兵秣马以待敌,北方虽安,但人心思魏者不在少数,大将军既已有天子之权,又何必夺此虚名,徒授天下不服高氏者以口实呢?”陈元康冷冷地扫了崔季舒一眼,沉声道:“如今大敌未除,天下未安,大将军岂能如此急切地去学那曹丕、司马炎之辈呢!” “陈侍郎持论甚正,但观点却未免有失偏颇。”陈元康右侧的另一名白面老者出声道:“崔某并不认为大将军此时受相国、齐王有何僭越之处。天下人都能看得到天亡大魏,高氏兴起是不可逆转的势头,如今内外有未附之人,不受禅让是老成谋国之言,但不受相国、齐王,则未免有矫枉过正之失了。”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议了!”高澄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制止了谋臣间的言语攻击,转脸朝白面老者问道:“崔尚书,我让你打探的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回大将军,经过臣多方查找,目前尚只能确定当日在晋阳所遇的卖刀人姓綦毋名怀文,襄国沙河人,行踪不定。所卖之刀号称宿铁刀,据大将军府中的工匠说,这宿铁刀乃是用灌钢法炼制的,只不过他所炼之刀比工匠们口手相传下来的晋代灌钢法所炼的刀要坚韧锋利数倍。”崔暹拱手回答道:“只不过,工匠们目前还无法获知这种新式灌钢法的具体用法。” 高澄皱着眉头叮嘱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务必继续探访这卖刀之人的下落,切记万不可使其流落到西边或是南梁去。” “不知是什么样的刀,竟让大将军和崔尚书如此重视?”陈元康朝高澄笑道:“臣向来喜好寻怪索奇,既有这等秘事,岂能错过陈某。” “既然陈常侍有此兴趣,那就让你好好见识一番吧,”高澄得意地从案几下抽出一个长长的布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布袋揭开,一柄镌刻着简单条纹的带鞘长刀顿时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就是崔尚书所说的宿铁刀?”崔季舒在一旁怪声叫道:“看这刀的样式,并不比我大将军府工匠所制的宝刀更华丽啊。” “崔侍郎终究是世俗了些,刀之精髓乃在锋而不在鞘,陈某倒以为此刀外鞘古朴,光华内蕴,确是一柄不可多得的佳品。”陈元康上下打量了好一阵,搓着手对高澄道:“不知大将军可否将此刀拔出鞘来,也好让微臣一饱眼福。” 高澄笑盈盈地握着刀柄,缓缓将长刀拔出了刀鞘,一时间只见堂中刀光凛凛,锋刃熠熠,一步以内寒气侵体,五步开外纤毫可鉴。 “好刀!果真是好刀!”陈元康眼中光芒大盛,他一边细细地打量着,一边啧啧地称赞道:“此刀乃精钢做刃,熟铁为背,生熟搭配,妙不可言!”说着,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高澄急切地说道:“能造此刀者,必有举世无双的绝佳工艺,这等人无论在哪都将是独一无二的国士之才。不知大将军是在何处遇到此人,他既有这般手艺,为何又会靠卖刀为生?” “想不到陈常侍竟还有如此眼光,”高澄笑道:“能得到这柄刀实属巧合,六月初我因事前往晋阳,在晋阳城城门外见一男子在路旁插标卖刀,我原对此不以为意,谁料那天坐骑无故失控,踢翻了那男子的货架,为了安抚此人,我便将他所卖之刀尽数买了下来。待到了晋阳城中,细看之下,发现这些刀居然每一把都是刀中绝品。我当即便命亲卫到城门处寻找那人,但那人竟就此杳无音信,就连崔尚书尽力探寻了数月,也没能找到此人。” “听陈常侍的语气,似乎对这刀的制备工艺颇为熟悉?”崔暹在一旁插言道。 “大将军,崔尚书,你们来看看,”陈元康指着寒光凛凛的刀身朝两人招呼道:“这把刀刃部锋利轻薄,显然是用灌钢法炼制;而刀背却宽厚深沉,定然用的是熟铁制作,这表明制刀之人能根据不同的用途合理选择材质,发挥各种材质的优点和长处。 “大将军必然知晓,一把刀的背部、刃口起着不同的作用,因而要具有不同的性状:刃口主刺杀,硬度要求高,这样才能保证刀的锋利,所以应该选择硬度较大的钢来制造;而刀背主支撑,韧性要求高,以使刀在受到大力冲击时不致于轻易折断,所以应选择韧性较大的熟铁。 “制刀者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在制作刀具时把熟铁和钢巧妙结合起来,将二者恰到好处地用在合适的地方,这便是微臣所说的妙不可言之处。” “原来如此!”崔暹与高澄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道:“陈常侍既知制备之法,想必对能运用此等技艺之人也不会陌生了,敢问陈常侍可有什么线索以教老夫。”
“能熟练运用这种技艺的人,绝非一般的工匠可比,陈某对此也一无所知。”陈元康低着头想了一阵,突然猛地一拍大腿嚷道:“陈某倒是知道一个地方,如果那里的人都无法炼制此等宝刀的话,天下想必再也无人可以炼制了。” “哦,陈常侍说的是何处?”崔暹急切地问道。 “墨门!”陈元康语带钦慕地说道:“大将军如果想要找,可到洛阳城北三十里处的北墨青苑中,拜访北墨巨子青离。” “北墨巨子青离?”高澄蹙着眉头讶然道:“你是说这个叫什么綦毋怀文的,是汝阴程家程青离的门人?” “什么?!这墨门北派竟与汝阴程家有这么深得瓜葛?”陈元康失声叫道:“大将军方才说的程家的程青离,莫非就是北墨巨子青离?” 崔暹看了高澄一眼,见他面上神情颇为尴尬,不由得轻叹了一声,道:“如果这綦毋怀文真是北墨门中子弟,那就算我们找到了他,他恐怕也难为大将军所用。”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元康仰着脸朝高澄急声问道:“难道大将军因事开罪了墨门北派?” “汝阴程家被灭族流放之事,想必陈常侍也是知道的,”崔暹看了看高澄那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沉吟了一阵,缓缓说道:“此事原本并不复杂,大将军听说汝阴程家家主程道雍之女程青离容貌美艳,欲将其纳为妃嫔,便遣崔季舒崔侍郎前去与程道雍商议。 不料程道雍却以其女早有婚约为由予以婉拒。崔季舒返回邺都时,正遇尚书令、京畿大都督高洋,高都督听后大怒,随即以程家曾暗助过南梁陈庆之将军为由,出禁卫铁骑将程家满门屠戮。 不久后,大将军便收到了一封北墨巨子的来信,其人自称程家余孽程青离,信中直言灭族之仇不共戴天,有生之年必手刃元凶之类。随即,原本仕官于国家的材官、工匠甚至占星卜象之流尽数去职,墨门北派由此与大将军全面交恶。为弥补双方关系,老夫便谏言大将军,尽赦程氏余人之罪,并按其长者意愿进行了妥善安置。” “难怪我最近总是觉得军中器杖多数破旧,需替换却迟迟不能到位。”陈元康点了点头,沉重地说道:“墨家所精,虽非农非商,但一刀一剑锐利与否直接影响到士卒临阵的胜负,大将军与墨门交恶,臣之怕时日一长,我三军战力将会大受影响啊。” “这个大将军又岂会不知,只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当前能做的,是在全国大量征集能制铠炼兵的工匠,先将眼前的这场战事支撑下去再说。”崔暹长叹了一口气道:“只要东南能一战而定,国家将无分割之忧,到时方能腾出手来解此难解之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