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英雄造时势
“那就有劳王左丞了,”侯景背着手,一瘸一拐地在帐中踱了几步,轻叹了口气,道:“自本王决意高举义旗时,你便与我说,我们唯有南联萧梁,西通关中,以天下忠义之士为矛,以河南全境之地为根,力抗高贼以图夹缝求生,纵观天下之隙而相机以动。而今关中视我为鱼rou,南梁待我如乞丐,勇士劲卒日渐减损,立身之地常临窘迫,于此生死存亡之际,左丞可还有何良策相教?” “夹缝求生,原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王伟舒展了一下他皱得像老橘皮一般的脸,眯着眼缓缓道:“侯王若是要问计,老朽这尚有上中下三策可用。” “哦?尚有上中下三策?本王素知左丞智计如狐,却不知当此之时,你还有这般成竹在胸!”侯景毫不吝惜自己的赞赏之辞,急不可耐地问道:“那么请问左丞,这上策是什么?” “侯王也知道,而今这天下乃是三国鼎峙之局,高氏与宇文氏cao弄权柄,分割大魏,双方隔河相对,多有攻伐;除此之外,大江以南,皆是萧梁土地。依老朽看来,这宇文黑獭血气方刚,方兴正艾,可用为援而不可图;高澄之属虽英雄末路,但余威未销兵锋犹盛,亦不可与之力敌。唯有南梁萧衍,老迈昏庸,奢侈无度,诸子各拥精兵,明争暗斗,已显败亡之相,乃是上天赐予侯王最好的机会。”王伟摊开手掌,用手指比划着娓娓而谈:“老朽之上策,即迅速脱离颍川,整军南下,利用萧衍好大喜功之心,假意归附,劫掠地方,壮大兵威,待时机成熟后直下建康夺得大宝!” “这!王左丞未免太过儿戏了吧,”侯景闻言,瞠目结舌道:“萧衍虽老迈,却绝非无能之辈,其国中精卒良将不在少数,羊鸦仁,羊侃、柳仲礼、韦粲诸人,或是战场宿将,或是将门世家,只要其中一个奉命讨伐,我等定难逃全军覆没的危险。此策绝非良谋,左丞且休再提。” “既如此,此议暂且搁置吧,”王伟看了侯景一眼,叹了口气,道:“老朽之中策,还需倚仗关中的势力,王思政来书上不是说宇文泰将另遣同轨郡防主韦法保率军前来颍川吗?侯王不妨退出颍川,南据悬瓠,再上书宇文泰,让韦法保军与我军一并向徐、兖、青、齐州方向掠地。” “妙!此计甚妙!”侯景没等王伟说完,拍手笑道:“如此一来,本王不仅可扩充兵源,还能摆脱困局,当真是妙不可言。”说完,侯景兴奋地瘸着腿来回走了几步,转脸饶有兴趣地朝王伟问道:“上中策本王已知晓,却不知左丞之下策又是如何谋划的?” “老朽之下策,在不得已时方可为之,”王伟笑着答道:“若侯王南迫于萧衍,西遏于宇文,为求生计,可致信高澄,具陈悔过之意,以图宽大处理。” “你这老贼,果然狡诈如狐!”侯景指着王伟笑骂道:“本王原本以为军中只有我才了解高澄,没想到你对那小儿的认识竟也如此深刻。” “你说的没错,如果此刻我向高澄表达悔改之意,他必会对我既往不咎。当初本王旌麾南指时,留在洛阳未及逃出的妻儿至今未被屠戮,可见高澄对本王的北归尚留有回旋之余地。”说到这,侯景轻叹了口气,道:“不过下策毕竟是下策,我若真束手北归,短时间内还可能做一介富家老翁,但等他收拾了朝中乱局之后,本王终究是逃不过他的毒手的。” “中策吧,就用你的中策吧,”侯景一瘸一拐地回到大帐中的主位上,一撩长袍坐了下来,朝王伟说道:“上策太过冒险,下策乃饮鸩止渴,唯有中策稳妥可行。烦请左丞即刻作书,本王这就用印,加急送往萧衍和宇文泰处去。” 当侯景和王伟在帐中秘议该何去何从时,从王思政军营中连夜回城的程越已在他甲队的营帐中度过了他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刻,当然,汝阴程家老宅里无情的屠杀和烈火本该更让他印象深刻的,但两个记忆的交融,冲淡了他对痛苦的感知,从而使得刘无敌遇难的消息在他心中变得更加悲伤和痛心。 柳昕回来了,吴贲回来了,连赵况也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而刘无敌,那个足以让自己将性命相托付的兄弟,却被永远地留在了襄城县外那条蜿蜒流淌的汝水河里,就连尸骨都没来得及捞上来。 “程二,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如果你死了,我刘无敌上天入地也要将高家的鲜卑胡种屠戮殆尽,带着他们的首级下来陪你!”当初两人分开时,刘无敌咬牙切齿说的这句话整晚在程越的脑海里回响,如今说者已逝,自己还在侯景麾下苟且偷安,却没有一怒拼死酬知己的机会和决然。 “李膺,你说我是不是特别窝囊,刘无敌惨死于高岳骑兵的追杀之下,而我却只能坐困孤城,连为他报仇雪恨的机会都没有!”程越红着眼,看着一脸忙碌之色的李膺从门外走了进来,声音低沉地问道。 “我觉得还好吧,”李膺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你有心,还怕没有手刃高岳的机会吗?至于你现在杀不了高岳是不是窝囊我不知道,我只想提醒你,如果你还不做好整军撤离的准备,到时被巡营官给砍了脑袋,那才是真正的窝囊!” “整军撤离?这回又要撤离到哪里去?”程越皱着眉头问道:“我才从王思政那里捡回来一条命,你也不知道提醒提醒我。” “这话是怎么说的!”李膺一脸幽愤,声调夸张地怪叫道:“你自己为了立功,丢下手头上几个军士就跑到王思政那里去了,我李膺不辞劳苦,费尽心力帮你把兵额补齐,一个不少地交到你手里,你不知道感恩也就算了,居然还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我?” “说我不知道提醒你,你自己也不想想你自打回城见了柳昕柳参军之后就变成了什么样子!”李膺越说越气,瞪着眼唾沫横飞地嚷道:“军司马前来通知你,你说知道了;周义过来催促你,你说别烦我;苏老五跑来请示你,你居然让他滚一边去。现在,你居然还说我没提醒你,程越,我告诉你,”李膺气急败坏地叫道:“你要轻慢军令,我可不拦着你。没了你,我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做我的甲队队主去!”说完,他转身气冲冲地便要跨出门去。
“好了,好了,我也是心痛无敌之殇,心神有点恍惚而已。”程越见李膺一副你不动拉倒的无赖模样,心中顿觉好笑,轻声笑道:“这一次,我们又要退到哪里去?” “还能退到哪里去,去悬瓠城呗,除了那,我们已是无路可走了。”李膺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不耐烦地说道:“河南王有令,除了搬不动,拆不掉的之外,任何东西都要带走。” “除了往南,我们真的无路可走了吗?”程越只觉得心头有点发堵,他皱着眉头涩声道:“如果北方形势对我们如此不利的话,你说,侯王下一步会不会打算直下建康啊?” “北方形势的确对我们极为不利了,昨晚我与周郎中在王思政帐中所说的话,你都听到了,王思政现在野心很大,一口回绝了侯王北取梁州的建议,这就表明他要将河南全境尽数纳入宇文朝廷,我们如果再不走,就会沦为没有根基的客军,最终的结局定然是难以善终的。至于侯王会不会直下建康,”李膺看了程越一眼,慢悠悠地说道:“这个得取决于天时地利还有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否则,我们这一万余人,就很可能被视为叛军而覆灭在南归的路上。” “何谓天时地利人和?”程越反问道。 “所谓天时,便是萧衍皇帝能千秋万世,不至于中途崩殂;所谓地利,便是要在南归途中,有一块可以自主的安身之处;所谓人和,便是要朝中有接纳之声。”李膺懒洋洋地说道:“三者中,地利人和最为难得,客军入朝,信之则顺,疑之则逆,前路茫茫,凶吉莫测啊。” “我记得你当日说,侯王一旦领军入梁,便会挑动内斗,直趋建康,重演晋室之悲。”程越迟疑着说道:“今日你又说前路茫茫,凶吉莫测,何以两论如此悬殊?” “有什么不一样的吗?我此前所说者,势也,今日所言者,事也。天道渺茫,人力难及,事顺则势成,事逆则势败,岂能一概而论。”李膺抬眼朝南望了望,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如今北胡垂涎南朝者不知凡几,萧衍有谢举朱异这样的臣下,有萧绎萧纶这样的子嗣,晋室之悲重演,也会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程越沉声道:“那我们还要留在这里,为殄灭江南繁华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吗?” “孰为虎,孰为伥?孰为纣,孰为虐?”李膺冰冷的话语如幽灵一般在程越耳边响起:“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不能承天下之痛者,不能享天下之乐。若你真怀了这种心思,我劝你还是解甲归田,做你的恭夫顺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