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言利害
“好一个侯王之患,南梁之害,阁下之敌!”元戊听了这话,激动地跳脚叫道:“既然宇文泰就是你我两人共同的敌人,那阁下必定会有上好的计策来教我。” “上好的计策实在是谈不上,只不过是程某兴起时的一点小小的想法而已,武都王既然诚心想听,那程某再敝帚自珍就说不过去了,只希望听后不要笑我浅薄才好。” 说完,程越看了眼一脸肃然的元戊,缓缓道:“宇文泰现如今羽翼丰满,势力已成,如果武都王仅仅想依靠元家的声望,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共谋杀贼显然是不可能成功的,只能从长计议,伺机发难。程某以为,想要撼动宇文泰,无外乎是八个字:内损其根,外伤其羽。除此之外,别无良谋。” “内损其根,外伤其羽?”元戊和苏质对望了一眼,眼中精光一阵乱闪,喃喃说道:“这损又当如何损,伤又该如何伤呢?” “朝中局势,想必武都王比程某更加清楚,程某所说,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程越笑道:“据程某所知,宇文泰自袭任贺拔岳关西大行台一职时,其麾下武川将士不过二千,攻灭侯莫陈悦后,其大将李弼帅众来降,总兵力方达三万余人,沙苑之战后,收编大量高氏降卒,军力方到十万,但邙山一战,损失十有六七,这剩下的五万余士卒,便是他的兵之根。为补充军卒,宇文泰不仅开始征调汉兵,也将乡兵纳入了强充之内,无论汉兵还是乡兵,于其所本之兵而言,都是客军,因此,想要损其兵根,当从客军一途着手。” “除兵之外,便是将,宇文泰之将根,无非是武川武人。”程越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贺拔岳尽揽武川之猛士收为将领,其人如寇洛、赵贵、侯莫陈崇、梁御、宇文导、王盟、韩果等人,此外,还有非武川籍的达奚武、赫连达诸人,这些将领自贺拔岳死后,便成了宇文泰的心腹爱将,再加上宇文泰的故旧好友,这便是宇文泰的将之根。其中于谨、杨忠、念贤、独孤信、侯莫陈顺等人虽与宇文泰相亲善,但并非其武川嫡系,乃是孝武帝西入长安时所带的禁军统领,尤其是于谨,少有王佐之才,历受元氏知遇,之所以附于宇文泰,不过是视其为可保魏室的忠臣良才而已,若武都王能择其将帅而说之,或可动摇其将之根本。” 元戊听到这里,内心的震惊无以言表,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娓娓而谈的程越,一股难以言说的惧意从心底升腾而起:这程越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他对我大魏朝廷中的兵将根底知道得如此详尽?自己作为元氏皇族,在极力避开宇文泰刻意的打压和cao控之下,对他所说的这些数目和人名都只有个粗略的认知,他却能在谈笑间将其说得如指诸掌?元戊强压着心头汹涌澎湃的复杂情绪,颤着声音道:“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也是听人说起,才知道这么一些,武都王久居禁中,对于这些想必是知之甚详的了,如有不合之处,还望不要见笑。”程越笑着回答道。 说话之间,他眼前又浮现出李胤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也不知道现在他和周义在甲队中怎么样了,不过就凭着他那智计百出的脑子,想必一定将甲队料理得风生水起了吧,程越暗自想道:作为穿越者,自己无疑是最为失败的一个了,对于南北朝的这段历史,他除了知道几个大名鼎鼎的牛人外,其他的一切可谓是一片空白。方才这些话,都是他离开颍川城的时候,李胤与他彻夜长谈的时候所提及的,当时之所以说起这些,不过是想让程越在西入长安时能凭着这些信息在与宇文泰的交涉中占据更有利的地位而已。没曾想,自己离西去长安还差得远时,却将它们来策动一个元氏皇族与掣肘他的一个权臣对抗,这也算得上是无心插柳了吧。 想到这,程越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前的武都王元戊,只见他眉眼乱跳,满脸异色,心中有些没底,于是勉强地笑了笑,道:“怎么?武都王以为此言有何不妥?” “啊,没有,没有,阁下所言翔实真切,并无不妥之处。元某只是感喟阁下身未出行伍,而胸中已怀天下,一时失态了。”元戊忙摇了摇头,回答道:“阁下既已分说了内损其根的关节,却不知这外伤其羽,又当如何?” “外伤其羽,倒也简单。”程越有点好奇地看了元戊一眼,继续说道:“禽类无不爱其羽毛,人也是如此,人之羽毛,无外乎名份而已。宇文泰之羽毛,乃在于他拨乱反正,继存魏室,德治教化,唯贤是举而已,欲伤其羽毛,便需从此四端着手。” “话虽如此,隙将安在?”元戊抢过话来,急急地说道:“宇文泰倚仗着玉璧战胜的余威钳制朝野,偌大的关中竟被他经营得密不透风,固若金汤,现如今宇文泰趁国家无事之际,在西北广传儒学,盛行教化,更以苏绰起草的六条诏书、十二新制杂合大统元年的二十四制更为三十六条,广颁天下,颇有收效。此刻正是其凶威大逞的鼎盛时期,这伤其羽毛之论,只怕难以奏效啊。” “武都王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纵然世人皆夸其功绩,程某此处尚有一言可于市上唱作童谣,勋贵重臣之所以附宇文泰而行,无非是认为他可使魏室中兴,只要能戳破他的这层伪装,就不怕他沽名钓誉。”程越说着,用手敲击着掌心,曼声吟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一生真伪复谁知?妙!妙啊!”元戊拊掌叹息道:“想不到阁下竟还有如此雅致的文采,真不愧为文韬武略的无双之士。只是元某担心这老贼在关中权势熏天、根深蒂固,几句童谣传唱恐怕难以动摇啊。” “几句童谣当然不足以伤其羽毛,此谣不过是要令人心生异想而已。”程越轻笑了一声,说道:“能打破他固若金汤的城防的,不在当下,而在将来。” “是的,在于将来,而且是不久的将来。”程越见元戊瞪着眼睛就要说话,便点了点头,抢过话头来,继续说道:“无外患便可消内忧,这也是宇文泰能放手施行三十六条的主要原因。但不久的将来,天下局势会陷入动荡不安之境,宇文泰将会陷入东、南两面作战当中,如武都王有心除贼,还可增其西北之敌。一旦国内战乱兴起,宇文泰便不得不舍弃其苦心孤诣的理政之局,转而四处攻战,此时,只要能把握住时机,凭着元氏正统之望,一举摧毁宇文泰在关中的苦心经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虽不知你所说的天下将乱的断言是如何得来,但从侯景叛乱一事来看,恐怕并非空xue来风。但你说元某可增老贼西北之敌,这话着实令我费解,”元戊看着程越,字斟句酌地问道:“莫非,阁下以为元某在西北尚有可用之力?” “武都王身在宝山,何必空言无财货?”程越瞥了苏质一眼,看着元戊的眼睛,淡淡地说道:“令堂乙弗皇后先祖乃吐谷浑首领,世号青海王,武都王岂能自言不知?时自称可汗的吐谷浑首领夸吕,居伏俟城,其地东西三千里,南北千余里,号称大国。如武都王有所需,大可修书一封直达伏俟城,呈于夸吕可汗,可汗必将兴兵甘、青间为武都王张势。” “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竟知晓家母来历?”元戊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程越,脸色通红地厉声问道:“你如此苦心孤诣怂恿本王与宇文老贼对立,到底有何居心?!” “乙弗皇后贤美之名传于天下,程某又何须蝇营狗苟,妄加窥探?至于如何对付宇文泰,不正是阁下殷殷相问,程某才信口言说的吗?为何此时却要论了程某挑拨嗾使之罪了?”程越笑道:“宇文泰对程某而言,不过是一国之二君,程某姑妄说之,若武都王以宇文泰为忠臣良辅,武都王大可姑妄听之即可,何必如此严词厉色,令程某悚然而惧呢?” 元戊怒气勃发地盯着程越,过了好久,他猛地长出了口气,一脸落寞地长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今日之事,你我之言,到此而止。元某自幼出居州郡,颇历世事,所阅之人不可谓不多,但却鲜有如阁下般年少有为者。如蒙不弃,我愿与你约为兄弟,待来日尽诛宇文丑类,涤清我元氏屈辱时,再与阁下同指天下,共论富贵。” 程越轻笑了一声,拱手谢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两人既志于一道,自然可称知己,又何必虚号兄弟之名。程某所能奉于大王者,不过是三两句不经之言而已,大王想要除蠹祛贼,还需简择忠义智勇之士详加筹划,方可得竟其功,程某自知愚钝,不足以谋预此等大事。况且程某此行有命在身,事毕之后,便当还颍,只能有负武都王之恩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