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黑水河畔(六)
宗政青荣亦朝那四名苗巫护卫挥手,屏退四人。 那四名苗巫护卫会意,面带恭敬地一同退出屋外。 弘良与宗政青荣当年是一道被佟佳慕秋连同那第二位族巫一齐选中,作为黑苗巫蛊传承的弟子来培养的,他们俱是佟佳慕秋的亲传弟子。一直至佟佳慕秋去世。 弘良始终未能突破大祭司的瓶颈,现今还停留在巫师的门栏前,而宗政青荣则天赋更高,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晋为族巫,尊荣显要。 如今的两人虽是师兄妹,却早已是身份有别。他见到宗政青荣时也唯有尊称一声族巫大人,座次也有了主次的区别。 弘良早已多年如古波不曾起伏的心情也再一次高悬,族巫在苗地内不轻出,两位族巫日常的日子都是伴在河畔那幢至高的竹楼中,那幢建筑群不远处便是他们的居所。 他们时刻拱卫在那位大人的身边,深夜造访也是历年来少有过的。他此刻的心情有点坎坷。他在静待对方的发话指示。 “这么多年了,我和公羊家的那位也都很少出来在族中走动了,你们三位大祭司的身体也都还好吧。” 宗政青荣语态祥和,她口中的那位公羊大人是族中另外的一位族巫,亦是当年佟佳慕秋座下的弟子,如今也是黑水河畔仅有的两位族巫之一了,身份地位也不是一般的苗民可以企及的。 弘良听出对方是在同自己寒暄,他很想知道宗政青荣深夜到访的来意,但也不敢拂逆对方的意思,连连点头恭敬地回答道,“有两位族巫及那位大人的承蒙庇护,这些年来,我们一切安好。” 他拎起桌前的茶壶,往茶杯中倒着茶水,握着壶柄的手略微抖动,这一幕全然落入宗政青荣的眼中。 夜寒,如水!杯中的普洱泛起寒凉! 弘良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礼数,茶水余温已散。 他从屋侧角落取出一翁米酒,轻启尘封多年的封纸,醇香的酒味四溢,桌前的碗中盛满香甜甘冽的酒浆。 宗政青荣端庄有礼地端起陶瓷碗,轻抿一口,甜甜的米酒滋味浸润唇舌,酒的度数极高,入口穿喉一片辛辣。 一碗纯浆饮尽,炽烈的酒韵深入五脏六腑,腹中温热升腾,她神满意足地点头。 “我听说,三千这孩子刚回来?”宗政青荣问询道,声音苍老,却不失族巫的威严。 “劳族巫大人费心了,三千这孩子着实不叫人省心,多谢您还念叨着他。”弘良打着哈哈,毕恭毕敬地回答。 他心中疑惑愈重,却不敢在脸间表露出来,这两位族巫,每一位都是极厉害的存在。他们察言观色更是老辣。 “听说他回来的时候,还差点在那块山地里着了九幽瓣的道?” “小孩子不知深浅,还好族人及时赶到,无大碍的。”弘良隐隐觉得宗政青荣今夜的来意不善,句句不离三千。 以他这般的地位身份,在族中可是无人敢这样问询他的家事的。但对方是宗政青荣,她是族内的巫师。弘良不敢有不满的情绪。 宗政青荣略微颔首,像是在确认什么。话题中止,屋内暂时陷入一片沉寂。 屋外树梢枝头,晚风轻拂,一片枯叶落下。 一个多小时过去,宗政青荣欠身告辞。竹屋的大门敞开,四名苗巫护卫尽忠职守地环卫在竹楼外。三千焦急地在竹楼前来回跺步,族巫的突然驾临让他心生不安。 宗政青荣拄着拐杖的苍老背影渐渐隐于夜幕下,那四名身形魁梧的苗卫亦一同跟随而去。 三千这才敢抽身回屋。“爷爷。”三千轻唤了一声。 弘良端坐在次席间,那张竹凳上。他面色已显苍白,气息紊乱,胸口剧烈起伏,他在喘着粗气。 三千赶忙上前扶起弘良,拍打着他的后背,他后背的衣裳已被汗水浸湿,族巫的威压是如斯沉甸。 弘良端起桌前的一碗米酒,咕噜噜地下咽,辛辣的酒气绕喉,他的心绪方才平定下来。 三千发现桌子上不知道何时留下了一个木盒,木盒的做工质地自是极好的,那一定是族巫大人留下的吧,三千暗想着。 “三千。”弘良艰难地张口唤着这个孙子,眸中尤有不甘,亦有后怕。
三千坚毅的眼神观望着爷爷,这不是好事,爷爷要对自己说的,必是出乎自己意料的。他尊敬这个老人,弘良对三千是极度溺爱的。 “水牢里的那三个人,你绝对不可以伤害他们。” 弘良顿了顿,似在缓着气息,“把他们放了吧。” “爷爷,这,这是为什么。”三千一字一顿,生硬果决的语气携着疑问,携着愤恨。难道宗政青荣是为了水牢里的那几个人来的?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水牢里的朱北辰是他唯一的希望,哪怕立时放了另外两人,也独独要将朱北辰留下。 弘良手臂青筋骤起,皱纹斑斑的枯手往竹桌间一拍,再微荡下,桌面竟生生映出手印来,印记入竹三分。 三千骇然无言,弘良怒了。 “别问了,明天恭敬点,把他们三人请来我们家住着,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说完,弘良抱起桌前的木盒返身回屋。留给三千的是一幕凄凄然的背影。他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会突然改口,会突然让自己放了朱北辰一行人,更要待他们礼若上宾。 三千觉得,他已经离心目中那位姑娘愈来愈远,遥,不可及。 弘良关闭房门前,三千正愣愣地呆立在屋中,神情落寞,他亦不忍心看到自己唯一的孙子这般的模样,却不得不再次出言警告。 弘良太明白这个孙子的性格,三千爱的是他这辈子不该爱的人。“记好我的话,你千万不要再去打那个汉人的主意。” 内屋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幽静漆黑的竹屋内,弘良一行老泪滴落,他不是不愿意助三千,只是他有太多的无奈。 宗政青荣留给他的话,他不得不慎重,不得不遵从,因为对方的地位,因为那幢竹楼内的那位大人物。 他发怔得盯着手中的木盒,抱得愈紧。三千,希望,这东西能够帮助到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