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志士雄杰
第二十四章志士雄杰 季入初夏,挑李先开百花齐放。 市属砖瓦厂里,曾有为厂长亲自主持召开了新产品技术攻关领导小组成立会议。厂党委在榜上公布的六名成员怀着不同的心情,面对共同的目标,庄严地坐在一起,商讨开展新产品技术攻关的具体部署。 曾有为胸怀企业改革的宏图大志,从上峰关局长那里讨得锦囊妙计,“三顾茅庐”,“舌战群儒”,招兵买马,请将上台,如愿以偿地布好了进攻突破口的战阵。此刻,他不啻是在召集一个意义重大的军机决策会议。 攻关主将刘忠才不愧为志士雄杰,在此次会议上如同卧龙出山披挂出阵,英姿勃发奇彩耀人。过去十多年来,他曾处身政治****,身陷“反动”泥淖,事业上累遭挫折饱受压抑,于艰难逆境中自强不息壮志不泯,沤心沥血披荆斩棘,历经几十次默默无闻的科学实验,摸透了整个粉煤灰砖新产品的工艺规律。此时此刻,他成竹在胸把握在怀,严姿肃态精词炼语地首席发言,既口若悬河又有条不紊地将一整套技术改革的步骤和盘托出。真乃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他那精彩发言惹得与会者人人称绝举座皆惊。 在领导小组组长发言的过程中,瞧一瞧会场上的动态,是颇有意思的—— 厂长曾有为,作为攻关战役的统帅,若论督军谋略,他可称胸有雄兵百万;但其面对的是一场科学技术上的硬仗,从具体的战术运筹而言,毕竟非己专长略输风采。目睹台上主将欣然得体的雄韬伟略,他出自内心地眉藏喜色脸露微笑,时而认真倾听,时而在随身携带的蓝塑料封皮记事本上记下些什么。 副组长石洪和张达功,虽然置身于攻关阵营中,实非出于本心所愿,而是被盟党首领汤炳权怂恿挟持,不得意而为之,只能到这个当年曾任凭自己台上批判的“斗争靶子”手下来俯首称臣,真是内心叫苦不迭。他们两个,一个是昭昭老粗不学无术,一个是专营政治荒于治学,面对生产技术上的专业知识,恰似放牛娃听交响乐——似懂非懂一窍不通,只能心不在焉强自闷坐。 组员朱凤兰,平时就识书达理求知若渴,在化验室学徒期间喜得名师指教,对粉煤灰砖专业知识已初步入门,如今重聆师傅讲授,一如驾轻就熟心领神会,时而宁目凝神专注倾听,时而笔走龙蛇,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下师傅所谈的提纲要领。 组员包子荣,自从被招入攻关领导小组受宠若惊,决心告别过去那种粗野放荡玩世不恭的无聊生活,渴望学习驾驭技术工种的真本事。他虽然缺少文化,但干活儿耳聪目明,面对组长所谈新产品工艺技术改革的种种打算,犹闻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兴味滋生悉耳恭听。 另外一位组员,原是个机械制造专业的中专毕业生,进厂工作才五年,长期枯坐生产科办公室,埋头于全厂各条生产线机器设备捡修或配备的图纸堆里,对于硅酸盐理化专业的工艺理论却未曾猎涉,只是一知半解半懂不懂。此刻,如闻良师传授新课程,对高中未曾毕业的刘忠才矢志自学而成的可观才华心悦诚服,听得津津有味。 刘忠才组长的主旨发言完毕,犹如在与会者面前铺开一张新产品工艺改革的辉煌蓝图,在其后的会议讨论中几乎未出现任何异议,虽然其他成员从各个角度对组长拟订行动路线的具体实施提出些零敲碎打的补充,但其总体步骤得到全体一致的赞成。待小组成员们畅诉欲言之后,曾有为作了个有声有色的会议总结,对即将开展的新产品技术攻关战斗作出几条具体部署—— 第一条,由刘忠才组长进驻厂部生产科办公室,担任新产品工艺改革方案的主要设计师;令现生产科中专毕业科员小李担任生产线设备改造的绘图员;着朱凤兰任厂部化验室班长,负责配合新产品工艺改革的全部工艺捡测工作;将包子荣调配为新产品车间维修组副组长,负责未来新生产线机器设备的维修养护工作。攻关领导小组全体成员必须团结一致,服从刘组长的专业指挥,争取在六月至七月两个月内突击完成新工艺生产线设计方案报局审批。在工艺改革方案未审定前,新产品车间在石洪主任统领下仍按原样继续生产。 第二条,在新产品工艺改革方案审定后,立即向供销科下达新添设备和部件材料的采购任务,调集厂部直属机修车间各工种人马与车间维修组联合cao作,力争在九月中旬完成新生产线设备改建和安装,投入试生产,争取国庆节前拿出第一批优质粉煤灰砖新产品。 第三条,布置厂工会和共青团委互相配合,由团委书记张达功负责,开始筹备举办职工文化补习班和技术培训班。一俟新工艺生产线进入改建和安装程序,宣布新产品车间暂时停产,凡三十五周岁以下青壮年职工集中进行初中文化补习和生产技术培训。 新产品技术攻关领导小组成立会议结束后,曾有为紧接着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将新产品工艺改革的组织决定和实施部署郑重地公之于众。在市属砖瓦厂里,一场进攻突破口的企业改革战役终于打响了。 时过一个星期,在曾厂长亲自支持和督促下,在职工食堂附近设立的职工俱乐部三间房大门口,新添了一块“青年职工文化技术培训班”的标牌,这个热热闹闹的职工群众业余娱乐场所开始兼备职工培训教育学校的功能,成了企业文化真正的培育基地。 刘忠才进入厂部生产科办公室办公之后,立即全身心地投入粉煤灰砖工艺改革方案的设计工作。未过多久,在曾有为的提议和力邀下,他同意先给厂里的干部和职工上一堂简易式的粉煤灰砖生产工艺知识普及讲座。他腾出整整一个晚上埋头至深夜,认真思谋精心备课,准备着走向群众科普教育的讲堂。 到了预定的日子,出乎他预料之外,曾有为临时通知他,这堂讲座的课堂竟改设在职工大会堂。原来,曾有为在职工大会上宣布新产品技术攻关的计划部署后,如巨石击水扬波涌浪,在全厂干部和职工中激起强烈反响。会后,便有许多青年工人着急询问文化补习班和技术培训班几时开课,这就引出了他的一个念头,一面催促张达功加快筹办教学用品和先做好文化补习班开课准备,一面征得刘忠才同意决定先试开一堂新产品知识讲座,借以激发广大群众学习科学文化和关心新产品技术攻关的热情。按照本来的打算,这堂讲座只在新产品车间青年工人的小范围里进行,想不到,消息一传开,连其他车间的部分工人和厂部一些科室的年轻干部也纷纷要求听课。这样一来,曾有为就干脆把课堂从职工俱乐部改到职工大会堂,并让张达功贴出告示,欢迎全厂职工自愿参加。 南国的盛夏气候闷热,西郊工厂区如林的烟囱和各式各样高温炉子散发出来的热气,又给人们增加了几分汗流量。今天傍晚与往日不太一样,市属砖瓦厂大门口拥挤的下班人流和自行车流变得稀稀疏疏,极大多数上日班的干部和工人都没急着回家,而留在厂里洗澡吃饭。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大会堂里灯火通明,竟坐满了一大片人,自动前来听课的学员足足有三百人之多。人多热气重,不得不像开职工大会那样,打开会堂上方的电风扇,并让教师对着麦克风讲话。 文革之前,在老厂长王勤和主持下,也曾由厂工会举办过职工文化夜校。厂里老一代的职工,大多出身于贫下中农,祖祖辈辈缺少文化,到了他们这一代,总算开始用粗糙的手拿起不听话的铅笔学着写字作文。可惜,好景不长,正当他们刚学会写自己名字和写简单的书信、刚学会阅读******主席的“老三篇”、刚学会加减乘除四则运算的时候,十年文化大革命的风风雨雨便接踵而至,把他们学习文化的奢望冲去了九霄云外。他们是不幸的老一代产业工人,而今,他们都已人到中年,无论在客观上还是主观上都失去了掌握文化知识的精力。而最近十几年中进厂的新一代职工,则都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年轻人,全都出身于城市居民,按理说应当是识文断字的知识青年。可惜,正当他们成年之时,恰巧遭遇史无前例的十年文革岁月,“孔老二”变成过街老鼠,知识分子丑不可闻,无知成了高贵,粗野成了光荣,头脑空空如也,心灵陷入荒芜,天经地义应该属于他们掌握文化科学的权利竟然眼睁睁地化为乌有。十年浩劫的恶梦终于过去了,历史重新走上正常轨道,“孔老二”不再处处挨批,知识分子逐渐恢复受人尊重的地位,文化科学更加突现出强国富民的巨大潜力,从社会到工厂,各种类型的学校和课堂的大门竟相敞开,慈祥的知识老人又开始向他们这代人频频招手。他们毕竟风华正茂,从被遗弃的一代又变成幸运的一代。今天,兴致勃勃地坐到课堂上来的,自然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这后一代的青年工人——他们毕竞是祖国的未来、工厂的未来,企业的前景与他们紧密相连;但也还有那前一代中的中老年干部和工人在坐——他们毕竟是企业的开拓者和基石,工厂的前途与他们切切相关! 党委书记汤炳权,在厂长提议开课办学之时,只是皱着眉头无可无不可地说了“你看着办吧”几个字。此时,他目睹大会堂里热闹非凡的景象,却变冷淡为热情,亲自前来关心职工文化教育了。在曾有为宣布开课之前,特请书记讲话,只见他带着几分神采奕奕的威严姿态出现在讲台旁,用精辟有力的语言发表于简短的导辞,意思是“干四化既要突出政治,又要讲究科学;厂党委为职工群众创造学习文化和科学知识的条件,大家要把学好文化当作政活任务来对待”,理论总夹杂着口号,表面上听起来总是有理有据无瑕可击。这位书记的形象,在群众心目中始终是威严的,但又是可畏的;而相比之下,人们却觉得,那位上下奔忙筹划大事又实心实意不事声张的新任厂长,此刻正坐在台下第一排中间准备听课,显得更加可亲可敬。 在自己的人生历史上,此时此刻,刘忠才是第一次作为教师庄严地走上讲坛。顷刻,大会堂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欢迎掌声。站到讲桌后边,注目偌大课堂上黑压压一大片人头,他突然感到眼眶里微微发潮,浑身一阵激动,蓦然间脑际掠过青年时代的一幕往事—— 那是六十年代初的一个学校开学日。他作为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本来应该升到高三年级的新教室去就学,然而,他根本不是来报名上学的,而是怀着与众不同的忧郁心情,独自一人低头迈步躅踯在母校的校园中。他恋恋不舍地眺望那熟悉的教学楼,羡慕地目送着一拨拨挂着校徽的同窗们喜气洋洋地办理新学期入学手续,脚步沉沉地走向教工宿舍区班主任杜老师的住宿房间。房门开处,一群已经报过名的同班同学度完暑假喜重逄,正聚在一起向老班主任行见面礼。同学们欢笑着把他拉进房间,却意外地发现这位聪明诚实的同学阴沉着脸,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同学们知道他有什么事要单独见杜老师,便心照不宣地相继离去。年近花甲的杜思明老师吃惊地望着这位自己所钟爱的学生那副毫不掩饰的愁苦表情,特地端给他一杯凉开水,让他擦去额头上的热汗,然后开始一场师生交谈。高中在学二年,品学兼优,各科成绩名列全班前矛,尤其理、化成绩在全年级出类拔萃,深得杜老师器重,被选为班级学习委员和化学课代表。然而,此刻,他痛苦地向自己所尊敬的老师告知了中途退学的决定。杜老师大大地震惊了:“刘忠才同学,难道你真的不想读下去?就这样退出学生队伍,太可惜啦!”他眼泪汪汪地摇摇头:“不,我想读书!做梦都想读下去!可是,我不能……mama病死了,爸爸身体不好,三个弟妹要吃饭要读书,要靠我帮着打工挣钱,这个家才能活下去。我没办法!”当杜老师明白他不得意而退学的原委后,极度同情深表遗憾,长长地叹息道:“可怜的孩子!你有聪明的天资和诚实的性格,好好地读下去前途无量,将来说不定会成为科学研究的专家,至少可当一名工厂里的工程师。可惜,命运欺侮了你,夭折了你的才学啊!”他伤心地啜泣了一阵,抹去眼泪,仰脸望着老师:“杜老师,这个暑假一开始我就出去打临工,现在还是给建筑工地运砂石、拌混凝土,白天干活,晚上有空就看书。我要自学高中和大学数理化课程,你说行吗?”鬓发斑白的老教师眼睛一亮:“业余自学?好呀!身处逆境壮志不泯,艰难困苦是锻练人才的自然熔炉,只要你自强不息,照样可以自学成才!”接着,杜老师丢下学生径自离房,一气跑到教务处,掏自己腰包购下高三全套课本,郑重地递到这位学子手里:“刘忠才同学,我同情你的命运,更赞赏你的志气!作为你在学时的老师,对你为了扶助家庭无奈失学的遭遇,我爱莫能助。请你收下这套高三年级课本,坚持学完未竟的学业,要是在学习上碰到难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一定鼎力相助。”他从杜老师手里接过这套珍贵赠品,感激得热泪盈眶。从此,他虽然离开了学生队伍,但时时刻刻,他的心还留在可爱的母校,留在庄严的课堂,留在尊敬的教师们身边。…… 如今,当他攀登着知识的高峰,跨越着生活的难关,投身于报国的伟业,自身也被戏剧性地推上奇异大课堂的讲台,在向别人传授科普知识的时候,真是百感交集心潮难平。 刘忠才在讲桌后边静默了片刻,很快从激动中平静下来,用他那沉稳而浑厚的嗓音,自然而贴切地讲了几句开场白:“不学数理化,难搞现代化;不懂ABC,心里慌唏唏。今天,受厂领导的委托,我来给同志们上一堂粉煤灰砖产品的生产技术课。我水平不高,可能讲不好,请大家多多包涵。这堂课,我讲的题目是:硅酸盐建材制品的一般生产原理。” 此刻,母校那位慈眉善目、学识渊博的杜思明老师的形象,是那么清晰地映现在他眼前。杜老师长期执教化学课,习惯在开课前,用他那漂亮工整的拉丁字体在黑板上写下一系列化学元素、分子式或反应方程式;开课时,首先提纲挈领地阐述课程中的核心内容,承前启后地先留给学生一个概括性的总印象,然后,擦去黑板上的题示笔迹,才开始有声有色地讲解课文。杜老师的讲课是那么引人入胜,学生们每听一堂课,总能从那既生动有趣又条理分明的讲解中获得显明深刻的知识。他自然而然地学着杜老师的教课方法,讲完开场白,便从讲桌上拿起一轴大大的厚白纸,背过身去,抖开纸轴挂在活动式黑板上,大白纸上立即显示出几行又粗又大的拉丁字体墨迹。接着,他回转身来,把预先备好的一个大塑料袋从台面下拎起放置在讲桌上。 好奇怪的老师!一不带授课教材,二不带备课笔记,却拎了这么一个沉甸甸、鼓囊橐的塑料袋,这上的是什么课呀?顿时,大会堂里三百多双眼睛一齐往讲台上射去,有人在交头接耳议论黑板纸块上那一串熟悉的或者陌生的拉丁字母和符号,有人在互相猜测讲桌上那个神秘塑料袋里装着何物,人们乱哄哄地发出一片笑闹之声。 坐在后排的许多人,纷纷站起来叫嚷:“刘老师,你挂在黑板上的白纸,字写得太小,我们看不清楚!” 麦克风里传来刘老师的声音:“同志们,肃静!课堂大,黑板小,坐在后边看不清,这不要紧。今天,主要是给大家粗浅地介绍一下粉煤灰砖的一般生产原理。读过化学的,黑扳上写着几个反应方程式,完全可以领会;没读过化学、或者读过又忘掉的,用心听我讲,课后找些书看看,也不难理解;而没念过书的、不识字的同志,就别管黑板上那些洋码字,捡听得懂的记在脑子里就行。” 老师说的既合理又实在,台下的学员们很快就静了下来。 刘老师不急于讲课,一开始便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包又一包东西,陆续打开给大家看。学员们一瞧见那些纸包里的东西,都笑了:原来不是什么宝贝,竞是一包包的小石块——石灰石、生石灰、石膏、粗煤渣、粉煤灰,砖头。 没等人们笑下去,刘老师又发话了:“在座的极大多数是二十几岁的青年职工,可能都从学校里拿到过高中或初中文凭。但是,你们的机会不好,在学校念书之后迎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孔老二’打倒了,知识分子批臭了,‘智育第一’和‘白专道路’的黑帽子满天飞,谁还有心事去安心学文化?我不是这会儿当了老师来笑话你们,你们有很多人手里那张文凭都货不真价不实。不信,我提几个很简单的考题,恐怕没几个人能答得出来!不过,这不要紧,不懂就学不会就问,人多力量大,大伙儿一凑和,答案就出来了。下边,我就开始问考题,举手的人请到讲台上用麦克风答题!” “哗”的一阵响,讲台下的众学员又大笑起来。不过,这一阵笑声跟前两阵笑声的含义不一样——这是历史感悟之中蕴藏着酸涩味道的笑!这是有趣之中夹着紧张的笑! 一场别出心栽的师生问答开始了。 “大家都知道,我右手拿着的是块石灰石,左手拿着的是块生石灰,但它们在化学上叫什么名称呢?知道的人,请举手!”刘老师手里举起一白一黑两块石头朝台下问。 十几只手一齐举了起来,刘老师挑中其中一举手者,请他上台。 这个长着张娃娃脸的男青年走上讲台大声答题:“石灰石叫碳酸钙,生石灰叫氧化钙。” “说得对。”刘老师微微点头,进一步问:“那么,灰黑色的石灰石为什么能变成白颜色的石灰呢?这个化学反应过程,你能回答吗?” 娃娃脸男青年尴尬地挠了挠头皮,哑口了。刘老师请他下台,继续朝台下发问:“这个考题谁能回答?” “小胖墩,你上!”坐在第五排长排凳上的包子荣,捅了坐在旁边的工友一掌。 小胖墩鼓起勇气,霍地举起手来,被刘老师招上台去作答:“是碳酸钙进入炉子,在高温下发生分解反应,排出二氧化碳气体,生成了氧化钙。” “答得很好!”刘老师满意地鼓起掌来,引发台下一片掌声。小胖墩颇为激动,微微红着脸走下讲台。 刘老师接着将手上换了样东西,他拿起一块闪闪发亮的白石头,向台下提问:“大家都知道,这是块石膏,也是生产粉煤灰砖的一种原材料。谁知道它的化学名称?” 一个极简单的化学基础题,居然被那么多读过中学的知识青年们忘记了,偌大的会堂里一时竟看不见举起来的手掌。冷场间刻,朱凤兰的好友羊角辫姑娘平时好出点风头,因为曾听凤兰说起过这个化学名称,便故意拿眼光巡视四周,见无人敢答,便带着几分悍态,慢悠悠地举起手来。 刘老师请这位难得的举手者上台答题,羊角辫姑娘故意放大喉音答说:“这个问题很简单。石膏就是硫酸钙嘛!” “对。化字名称是叫硫酸钙。”没想到,刘老师在肯定答案之后,又继续问了一句:“石膏可以做豆腐,这是什么道理?它在工业生产上又有什么用处?” “这个嘛……嗯……对不起,刘老师,我没学过。”羊角辫姑娘表面上气壮如牛,实际上脑里空虚,还没装上一分钟的英雄,便退下阵来,闹了个脸红耳赤,还引来台下一片取笑声。 文静姑娘朱凤兰本来就不善于在大庭广众间出头露脸,加之是自己的师傅在台上当老师,更不愿意自我卖弄,所以一直不肯举手。此时,见师傅点了她的名,不好推辞,才微笑着走上讲台,沉着地答题:“石膏磨成粉,拌上一些水,会结成硬块。把石膏粉放进豆浆水,会促使豆汁中的蛋白质凝固起来,结成一块块豆腐或豆腐干。石膏的这个化学性质可称为凝结作用,它在工业上用途很广,可作为各种各样的凝固剂原料,在粉煤灰砖生产上又称为胶结料。” “这才叫货真价实的科学知识!朱凤兰同志回答得既正确又全面,大家鼓鼓掌!”刘老师不无赞赏地当众夸了爱徒一句,带头鼓了几下掌,引来台下一片热烈掌声。朱凤兰有点不好意思,向师傅鞠了一躬,想走下台去,却被师傅伸手拦了一下:“凤兰,再待一会儿,等一下还要请你回答一个问题。” 刘老师又分别举起二个纸包,向台下众学员祭出另一个考题:“这是粉煤灰,这是粗煤渣,是热电厂和合成氨化工厂炉子里烧剩下来的工业废渣,是咱们生产粉煤灰砖产品的主要原料。大家别小看这些玩艺儿,它的化学成份可复杂哩!谁能答题,请举手。” 全场静默,只发出一阵轻微的摇头叹息声,好久也不见有勇者出场回答。刘老师早就估计会出现此种局面,自然地对站在讲桌边上的朱凤兰说:“这个考题的确难度较大。凤兰同志,你再发挥一次作用吧。” “刘老师,这个考题有人能回答!”不料,文质彬彬的朱凤兰却违逆了老师的指名,用手指着她座位旁边的两位化验室新学徒,边说边走下讲台:“美玉,爱花,你们快举手呀!” 台下那位烫发姑娘郑美玉没有举手,先站起来说了句犹豫之言:“师傅,我记性差,怕答不全!” 另一位长辫姑娘童爱花也站起来鼓励同伴:“怕什么?你答不全,我来补充!” 两位青年女工鼓起勇气,一起举手。年轻人的竞争志气大大感动了讲台上的刘老师,他大声支持:“好!两位年轻同志一起上台,相信你们一定能作出正确的回答!” 两位化验室学徒工,在师傅朱凤兰复职后的指教下,激发起学习化学知识的热情。此刻,正好碰上发挥学识的机会,在上二代师傅的鼓励下,一道走上讲台。 郑美玉首先站到讲桌后边,尽力搜索记忆,答出考题中的一半答案:“煤灰和煤渣的化学成份很复杂,有二氧化硅、氧化钙、氧化镁、三氧化二铝、氧化铁等等氧化物……” 童爱花见同伴未能答全,接着跨到讲桌后朝麦克风补充作答:“还有少量其他金属元素的氧化物,如钾、钠、钛、锰等等;另外还有没烧干净的碳元素。” “答得好!答案完全正确!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刘老师情不自禁地赞扬两位小学徒学习上的长进。他知晓,功绩属于自已的徒弟朱凤兰的表率作用。 大会堂里跟着响起一片鼓掌声和赞叹声。 一场师生问答在活跃的气氛中适可而止。刘老师正欲将话题转入课程讲解,不期然,坐在最前排的一位学员“嗖”地举起右手——是厂长曾有为:“刘老师!你的提问完了,我倒有个大问题搞不清楚,能不能请老师做个回答?” “行呀!曾厂长,你这个学员可厉害,咱们就换个次序,你问我答吧!”刘老师望着一本正经当学员的曾厂长,笑了。 “刚才,老师所提的几个考题都是化学基础知识,是标准的科学知识!按理说,咱们厂里生产粉煤灰砖,原料没有用错,化学成份和化学反应也没有搞错,本该做得出合格产品吧?可是,咱们足足干了八个年头,搅腾来搅腾去,总拿不出质量好的砖头,毛病究竟出在哪儿?老师能不能给我们做个科学上的回答呢?”曾有为当着几百名干部和职工的面,恭恭敬敬地请教老师。他一来是真心求教,二来是为了抛砖引玉和启发群众——其实,还是为了给新产品技术攻关战斗加力鼓劲。 身为一厂之长,尊师好学言传身教,谦虚的姿态令人肃然起敬,使得既当攻关主将又当文化导师的刘忠才大受感动,表情顿时庄严起来:“曾厂长向我提出这个问题非常重要,点到了咱们厂里新产品生产上的要害,也是我今天给大家讲解的全部课程内容。可以说,这是门很不简单的学问,要从科学理论上对这个问题作出准确的回答,不是一时三刻能够做到的,要真正搞懂搞通,决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化上很大的努力、进行艰苦的科学研究。今天这堂课,我只能讲讲粉煤灰砖生产的一般化学原理,把我过去在化验室工作五个年头中实验研究出来的几个结论,简单地向全厂同志们作个解释。在座听课的同志们,对这些讲题有兴趣的可以做点记录,不会记录或不喜欢做笔记的听听道理也有好处。” 刘老师阐明曾厂长提问的重要性后,说话停顿了片刻。因为他听到台下发出一片拔笔翻纸的声音,还有一些没带纸笔的人在为自己的疏忽而叹息。这令他感到振奋和欣慰。 刘老师开始正式答复曾厂长的提问,亦即开始正式的课程讲解:“咱们厂的粉煤灰车间,国家化了一百多万元项目投资,规模不小,设备先进原料充足,客观条件并不错;但投产八年产品质量一直过不了关,这是怎么回事?关键的问题是,工艺设计本身就存在不合理的缺陷,生产管理又非常混乱,cao作方法违反科学规律。具体地说,毛病出在哪里呢?主要毛病有以下三个。”
“……” 如千重迷雾一朝廓清,似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世界上真有如此精彩的奇言瑰论么?多少年来心血浇灌而成的科研成果,化成一杯nongnong的知识琼浆,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最需要赏识的人们手里,奇香异醇沁入脾胃;当代建材工业新兴的产品技术,借助于日常生活中生动恰切的比喻,化成娓娓道来的家常俚语,既蕴含着深奥的学问,又显得通俗易懂。八年来,多少干部和工人为这个建材新产品的生产而妄奔乱忙,长期来让他们晕头转向和长吁短叹的生产弊病,竟在这一番明白晓畅的启导中变得豁然于怀。 多少人在全神贯注地恭听教诲!多少人在兴趣浓烈地接受新知! 厂长曾有为尽管早已在攻关领导小组会议上闻察过刘忠才的工艺改革方案,但此番听课意味不同,仍觉新鲜悦耳如获至宝,他游移笔端认真记录课程要点,以备在未来的攻关战斗中作为科学思维的指导武器。 在这位难得一遇的自学专家的技术讲座中,如有一幅色彩斑斓的崭新的生产线蓝图飘然而降徐徐展开,惹引着人们神游其间,手舞足蹈流连忘返! 不到一个小时的课程讲解完成了。刘老师本想说几句结束语宣布散课,但令他惊异的是,有如在倾听引人入胜的神话故事尚未结尾一样,讲台下坐着黑压压的人群竞然鸦雀无声毫无休意。 又是一阵静默。庄严的静默,激动的静默,昂奋的静默。 在这短暂的静默中,多少人在严肃地回味着、默默地思索着!这短暂的静默,寄托了多少人对科学冶厂和文明生产的憧憬和向往! 刘忠才老师终于打破静默,宣告讲课结束。随着大会堂里数百听课学员的纷纷喝彩和欣然离去,市属砖瓦厂历史上第一堂别开生面的生产技术教育课圆满完成,刘忠才老师收到了意外的教课效果。 这堂别开生面的生产技术教育课,给广大干部和职工留下了美好印象。然而,却也给极少数人心目中种下一股怨情恨意。在刘忠才精彩纷乘的讲课过程中,有三位重要人物在悄无声息地表演着迟到或早退的异常插曲。 党委书记汤炳权,自从那次党委会议通过新产品技术攻关的决议后,眼看着年轻厂长曾有为忙忙碌碌唱起了厂务大局的主角儿,自己不是行政首长又不懂生产业务,只能作壁上观,自然内心闷闷不乐。前些日子,曾有为向他呈报新产品技术攻关领导小组的工作部署,请他审阅,他压根儿没兴趣研讨那些似懂非懂的生产技术问题,翻也懒得翻,只向自己的心腹参谋张达功略问了些情况,便草草批了“同意”二字。时过几日,曾有为又为提前设置一堂新产品技术教育讲座一事征询他的意见,他虽觉得对方策划职工文化教育事务有“揽权过多”之嫌;但又自认为,根据厂里极大多数职工的现状,老的一代都是些无知无识的“睁眼瞎”,新的一代又是“臭老九”时代混出来的“糊涂蛋”,除掉强有力的政治工作能够征服他们外,谁会被玄玄乎乎的科学文化所吸引呢?于是,抱着站在高处看大水的态度,无可无不可的说了声“你看着办”,就一推了事。然而,料想不到,开课之日要求听课的人们纷至沓来,课堂竞从小小的职工俱乐部搬到职工大会堂,不仅新一代的“糊涂蛋”们争先恐后地来了,连老一代的“睁眼瞎”们也有不少人兴致勃勃地来了,人们就象过节聚会般地汇集到一起,把个大会堂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那热闹的场景、那井然的秩序,即便同他心目中登峰造极的政治集会相比,也毫不逊色!这使他大大地震动了。这个意外出现的景状自然触动了他脑际一根特别敏感的神经——每遇群众瞩目的场合,向来不允许让别人占置领头者的中心位置。所以,他才决定留在厂里吃晚饭,于开课之前莅临大会堂,仪态万千又恰到好处地发表了那篇简短有力的开场讲话,也的确博得“职工文化教育事业关心者和支持者”的印象效果。但他同时又敏锐地发现,对自己这番精辟的政治训导,台下的听众似乎悄悄地失去了往日那种信仰式的热情,会堂里那静默的氛围中透露出一种厌烦的或勉强接受的情绪信息,连曾有为为他带头导演的那阵鼓掌声听起来也是稀稀落落干干巴巴的,这使他有点茫然若失。讲话完毕,他习惯地在工会干事给他放置在讲台一边的首长席上坐下来,目睹刘忠才这位东山再起的“反对派”上台执教,竟然不顾他委屈求全上门拜访的好意,蔑视他刚才严肃训示“政治统帅科技”的神圣信条,在短短的课前导言中毫无顾忌地唱出“不学数理化,难搞现代化;不懂ABC,心里慌唏唏”的刺耳反调,而台下那些芸芸众生们又是如此兴奋地流露出对文化科学的渴求和对技术人才的景仰,这使他如坐针毯神色黯然。接下去课堂上出现别开生面的师生问答,他一句也听不进耳朵,心扰神乱地端坐片刻,便装出另有要事的样子,离座走下讲台,向坐在第一排中间学员位子上的曾厂长打个招呼,怏怏不乐地踱出了大会堂。 主管生产指挥的副厂长魏忠善,这些日子也被烦恼缠身。但他心中的烦恼决非出自于对执纲掌舵的年轻厂长的嫉妒和反感;相反,他对曾有为那种深入实际和敢作敢为的事业精神是非常钦佩的。他的烦恼实实在在地出于对自身缺少文化和跟不上形势发展、挑不起新产品生产管理重担的自责自怜。他虽然没有参加新产品技术攻关的领导行列,只是分工负责粘土砖瓦老产品的指挥管理,但曾厂长作风民主,早在攻关领导小组行动之前,就将有关工作部署向他作过详细介绍,并虚心征求过他的意见。苦于文化知识的欠缺,他不可能对这些既新鲜又大胆的决策说三道四,却从内心希望曾有为、刘忠才这些年轻人能马到成功,让厂里的老大难问题得到解决。昨天,听说刘忠才要给青年工人们上一堂生产技术教育课,他大感兴趣,当即向曾有为表示要参加听课。可后来一想到自己是个大老粗,出世以来未曾有过上学念书的幸运,接触文化无异于瞎子摸象,要弄懂新产品的深奥学问真比登天还难,该不该前去听课,一时犹豫不决。在家吃过晚饭,他坐立不安了好半晌,终于还是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匆匆骑车返厂,汗涔涔地走进大会堂,已经迟到了半个钟头。他一边揩汗,一边在后排空位上坐下来,伸长了颈脖,正好听到坐在第一排的曾厂长站起来向当老师的刘忠才提问题。在肃静的课堂秩序中,他专注聆听刘忠才的答复讲解,那形象生动的比喻、那明白晓畅的道理,字字句句清新入耳。他吃惊地发现,原来新产品的学问也是那么通俗易懂,自己和厂领导班子同事们八年来为之摇头犯难的生产弊病清清楚楚地摆在面前,使他如有登临泰顶览群山的景色,都听得入迷了。 身为党委委员和团委书记的张达功,受党委书记汤炳权嘱托跻身于新产品技术攻关领导小组,还名义上当了副组长,但他却另有一番烦恼在身,心境别具一格。这个同曾有为、刘忠才年龄相仿的同代青壮年,曾经接受过正规的中小学教育,以他聪慧的天资顺利地取得本市重点中学的高中毕业文凭,按他的学历和素质,如果稍作努力,对生产技术上的知识,本来是不难掌握的。可是,不期而遇的十年动荡岁月,不仅剥夺了他升学深造的机会,而且湮没了他原来想当专家或工程师的志向。政治高于一切,造反可以当官,技术贬入冷宫,学问声名狼藉,从小爱出风头的性格特质使他在反常的社会现实中造就了反常的心灵导向。无论在五年的知青下乡和六年的返城进厂的经历中,他刻意投入各种政治运动,专心钻营于沽名钓誉,政客的习气和市侩的色彩悄然侵袭身心,寒窗攻读十二年灌下的知识琼浆被冲淡遗忘得无影无踪。然而,历史巨人终于跨越危险的马鞍形峻峰深谷,跃向光明康壮的平川大道,回归正常的行进轨迹,曾经横行天下的空头政治的号召力每况愈下,文化科学的影响力蒸蒸日上,他不得不带着荒芜的心田去面对学问知识的巍峨大厦。当他第一次坐到攻关领导小组的会议桌旁,亲身体味到那几位与他同时代的知识青年向科学治厂的目标昂首挺进的雄风英姿——十分妒忌地目睹与他同年龄、同学历的曾有为那种意气风发的行政领导能力,十分陌生地耳闻比他年长、未曾高中毕业的刘忠才那种卓越超群的学识才华,十分侧目曾让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柔弱女性朱凤兰那种熟练灵巧的专业技艺,更万分鄙视被自己看成丑不可闻的浪荡哥儿包子荣那种驾驭机械设备的不凡本事——全都令他目瞪口呆。相形之下,自己的头脑里对工业生产和科技研究领域的专业知识恰如一张白纸空空如也,满腹经纶无法施展,尖嘴利舌插不上话,只能硬着头皮静默旁观顾影自怜。他憾恨世事的突变,又无奈时势的趋向,对曾有为之所作所为本能地怀有戒心,对刘忠才的东山再起吏是嫉恨无穷。今晚出现的这堂生产技术教育课,身为新产品技术攻关领导小组成员和共青团主事,不能推脱带头听课和动员青年的责任,虽然事前受厂长之命做了些厂务通告和课堂设置工作,但内心还很不适应这种纯粹文化教育或科技讲座的热烈氛围,郁郁寡欢地坐在大会堂不显眼的偏角处,心不在焉地做着听课的样子,对台上教师的精彩讲课充耳不闻,像个被揪着耳朵来上课的顽生那样,听课中途便悄悄地溜出了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