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就职亮相
第六章就职亮相 一九七九年初春的一天，新厂长曾有为前来市属砖瓦厂走马上任了。 这个刚满而立之年的年轻人，穿着草绿色的棉衣军上装和深蓝色的西装裤，空着双手，没有任何领导干部的架势，一如普普通通的复转军人，平平常常地走进厂门，平平常常地走进厂部办公室主动与陌生人握手致意，平平常常地来到职工食堂排队吃饭，平平常常地坐在厂部会议窒偏角的座位上参加会议。他的到任，没有引起任何热闹的场面，只给厂里初次接触的干部和工人们带来个平平常常老百姓的印象。 然而，就是这个平平常常老百姓的印象，却打乱了这家工厂领导班子的方寸，使得他们在党委书记家事先密商的接待方式失去了预定的效果，虚忙了一场。 上午十点钟，曾有为乘公共汽车到站，款款步行跨进厂门，一路打问着来到厂部办公楼。先在书记办公室同汤炳权见了面，握手、寒喧、客气、欢迎，小坐片刻。然后，由汤书记领着走进厂部各个科室，同管理干部们见面，随便地打招呼，亲切地致问候。中午时分，由副厂长魏忠善相陪到职工食堂用餐，将粗大的手掌拉住食堂管理员，拒绝进厨房贵客包厢享受公费佳肴，只是借了些饭菜票和两只大饭碗，与魏副厂长一道在大餐厅窗口排队，与职工们挤在长条桌上一起吃饭。如果不是自报姓名和同事介绍，见到他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个普普通通的矮个子青年人会是新来的一厂之长。 下午一点钟，厂部会议室里气氛热烈。曾有为同厂党委委员们亲切握手互相问好后，就近在长条会议桌的偏角处坐下来，谦笑着谢绝人们指定的首脑席位。汤炳权书记致过欢迎辞后，众人鼓掌示敬。他连忙站起来，微红着脸，一句诚表谦逊的话重复了好几遍：“来砖瓦行业工作我还是门外汉，在座的都是我的长辈和师傅，向同志们学习！”热烈的掌声才平息下去。 党委会议在汤书记主持下，按照预定的调子进行。张达劝有声有色地朗读过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后，由几个常委领头，委员们开始热闹的发言。会议主题表面听起来是“学习公报讨论企业发展方针”，实际上发言全是信口扯淡——上至国家形势、新旧理论、城市状貌、农村事态、下至社会风气、街巷轶闻、广播新闻、小道消息——天南地北随意闲聊，唯独不议本厂大事，不谈份内工作。 进厂头一回参加党委会议，便遇上如此奇特的场面，大大出乎曾有为意料之外。依他的想法，见面之后，结合学习公报文件，委员们总该谈谈本厂工作的体会，他很想多听听同事们对贯彻三中全会精神的打算和想法；然而，他幸好缩回那只往上衣口袋里掏笔记本的右手，避免了一场因无法记录而小题大做的尴尬。他置身军旅生活多年，对地方上的事情少有接触，对当前这个新旧历史交替时期出现的社会问题孤陋寡闻一时摸不清头脑，加之初入陌生之境，对别人的议论更无法妄加指点，因此，只能默默地静坐和耐心地倾听，自始至终不插一言。从内心而言，他参加如此无章无序的会议，倾听如此乱七八糟的发言，简直有点受罪之感。他明显感知，地方上这种自由散慢的开会风气，同部队里那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气氛相差太远，这使他很不习惯很不自然。更令他百思不解的，是号称“有魄力”、“水平高”、“能力强”的汤炳权书记，作为会议主持者，对委员们这种离题万里的胡扯闲谈竟然安之若素，对有些委员明显违反三中全会公报精神的奇谈怪论听之任之，自己只是悠然微笑不声不响，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今天是曾厂长第一次参加党委会议，咱们发言该认真些，别把话题扯得太远啦。学习公报嘛，就要用公报的精神武装咱们的头脑，光摆些社会上的问题，不谈厂里的工作，这可不行呀。”终于，有人忍不住这种胡言乱语的会风，提出干预了——但此人不是故作放荡的汤书记，而是沉默寡言的魏副厂长。 “对呀，曾厂长刚来我厂上任，首次参加厂党委召开的会议，应该请他讲个话发个言嘛！”终于，又有人担心这种喧宾夺主的做法太过头，出面制止了——这是头脑精明的团书记张达功。 掌声，含着试探或刁难意味的鼓掌声骤然再起。 曾有为既讨厌此种不得要领的闲扯淡，更不想凑这份很不正常的乱热闹，但面对委员们的鼓掌邀请，又觉得不好推辞。他终于首启嗓门发言了，不过，也只说了这么几句实实在在的话语：“今天是我首次参加厂里的党委会议，既然议题是学习党中央三中全会公报，我就谈几句学习的体会吧。结合咱们工厂企业的工作实际，我觉得，公报里最重要的精神有两条——一条是真正把工作的着重点转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在咱们工厂，就是要把一切工作的重心紧紧围绕到提高生产效率和经济效益上来；另一条是坚持实践是捡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衡量咱们工作做得好不好，就看厂里广大干部、职工群众的生产劲头和聪明才智发挥出来没有？八大经济技术指标完成得怎么样？——这是我个人的粗浅体会，供同志们参考。” 年纪轻轻的新任厂长首次亮相，没有花腔没有高调，讲起话来实打实、不转弯、不抹角，简简单单干干脆脆，实在缺乏当领导干部的普遍水平；可是，正是这样实打实的发言，观点显明无可置辩，具有震聋发聩的魅力。会场上，原来那些指东话西杂乱无章的闲扯淡戛然而止，在座的委员们一时都哑了口，几个常委情不自禁地都把目光扫向他们的主心骨汤书记，探寻对付办法。 汤炳权怡然自得地坐镇“首脑席”，他对今天召开这个厂党委会议早有一番打算。自从党中央三中全会闭幕之后，他天天阅读公报精心研讨，拿出党的“十一大”以来所发的各种重要文件，摊开早已熟练背诵灵活运用的《毛主席语录》，两厢细细对照，总觉得党中央此次全会开得有些奇特，公报上许多新鲜的理论和提法皆散发出一种离经叛道的味道，同自己多年来经历的一系列政治运动的指导思想很不合拍。他内心深处对此大不以为然。他是铁着心坚信共产党执政所依托的“阶级斗争为纲”和“政治统帅一切”这两条******思想神圣经典的；他认准这次党中央全会公报不过是一些“文革受压派”利用伟大领袖******逝世的机会谋求出气和矫枉过正的产物，大有偏离马列主义和******思想革命传统的嫌疑，过不了多久就会碰壁，定会回归原来政治理论和路线的轨道。正是从这样的立场和观点出发，在前几次厂党委专题学习讨论会上，他总是用似是而非和故意曲解的巧妙论说，引导手下“一班人”往文革传统思路去理解公报。今天这个会议，议题没变，为了测试新来共事者的政治态度和理论水平，他故意一反平日里主持各种会议时习惯的严姿肃态，采取这种自由放任的闲扯淡形式，意欲给对方设下个迷局，看人家怎么破解。别看他一声不啃地笑坐着，对与会者的东垃西扯听之任之，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随和之状；其实，他那灼灼有神的目光，时不时地掠过曾有为的黑红脸膛，注意地观察其神色情态。从曾有为那微微皱眉一言不发的表情中，他窥知这位年轻人内心既有反感又不善于表达的窘态，他为此而暗暗发笑。此刻，张达功逼曾有为表态的举动正中他下怀，可料想不到，对方那几句实打实的发言却是那样言简意赅观点鲜明，有理有据难以置辩，一时竟将在座的伙伴们镇得哑口无言，这又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令他吃惊。他来不及细想曾有为这几句简简单单的话语之魅力所在，只是以直觉感到这位年轻人似乎也有一种超凡脱俗的能力，内心犹生不悦。曾有为短短的发言一下子了结，委员们一时无话接续，常委们个个拿眼睛来望自己，他意识到该由自己出面来挽回会议出现的乱局了，借着几分钟的冷场，略加思索，果决地就势发出散会令。 “唔，同志们刚才学习公报自由发言，谈得很活跃。对于党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的重大意义，大家的认识基本上还是一致的，当然，在具体事情上存在不同见解，这并不奇怪。大伙儿能在党组织会议上敞开思想自由讨论，我看效果不错嘛。这次中央全会提出了很多新的理论和路线，对公报精神的理解总有个消化的过程，今后我们还得继续加强学习。刚才曾厂长的发言，对公报领会深刻，对大家都有启发嘛。今天的会议，我看就开到这里。曾厂长已经到任，从今天起就是咱们厂党委领导班子成员了，大家要互相尊重，互相学习，团结一致，搞好工作。最后，咱们研究一下，是不是开个职工大会，对曾厂长上任表示欢迎？” 党委书记出来解围，委员们松了口气，立即纷纷附和表示赞同。 “对呀，新厂长到任是件大事，应该开个欢迎大会！” “曾厂长应该同职工群众见个面，同大家说说话！” “职工大会应该开得隆重些，让全厂职工都知道，这是局领导对咱们工厂的重视，给咱们增加领导力量。” “我同意！” “我赞成！” “……” 汤炳权微笑着，有礼貌地转过头来，征求曾有为意见：“曾厂长，你看怎么样？” 谁料，曾有为对此却毫无兴趣，他不愿意让职工们兴师动众，专为欢迎自己来开会。他诚厚地笑笑，说：“同志们欢迎我，我很感谢。但我刚来乍到，对厂里的情况很不了解，如果专为这件事开大会，叫我讲话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我看还是免了吧。至于说同职工群众见面，我会深入到各个车间去，用不了多久，大伙不就互相熟悉了吗。” 委员们想不到新来的厂长对开欢迎大会不感兴趣，热呼呼喜吟吟的劲头冷了下来。汤炳权也觉得此事不宜勉强，就同意作罢。 汤书记正想宣布会议散场，不成想，此时，曾有为却表情郑重地站起身来，说了一番正经话：“趁这个厂党委开会的机会，我还要向同志们作几点声明：第一点，我刚从部队转业，对地方工作不熟不懂，对企业管理毫无经验，加上年纪轻水平低，各方面都很欠缺，在座的委员们都是我的老师，希望大家今后多多帮助多加指教，只要对工作有利，我保证虚心听取。第二点，我这个人脾气直，一根肚肠通到底，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在今后的工作中，难免会同战友们闹些矛盾，希望大家别往心里去，发现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尽管提出批评，只要有道理，我保证虚心接受。第三点，正因为对厂里情况很不熟悉，就需要有个学习和了解的过程，而且这个过程可能时间要长一些，从明天起，我打算深入生产第一线，到各个车间跟班劳动三个月，向各方面的干部和群众拜师学艺交朋友，在这段学习期间，请同志们配合，像往常一样，大小事情你们多挑些担子，不必来找我汇报，找我，我也没有发言权。最后一点，咱们这个党委班子是全厂的领导核心，大伙来自五湖四海，不论职位高低，都是工友和同志，在坐的除张达功同志与我是同龄人，其佘都可当我的长辈，希望大家都叫我小曾，别称呼厂长；我更希望全厂上下干部群众，无论老少长幼，都叫我小曾，这样最好！” 曾有为这番正经话真似一篇奇妙的就职演说，内中四点声明，句句实打实满有理，如金石掷地铿锵作声。在场的党委委员们全没料到，这位年轻的新任厂长，作为大企业的一家之主，竟对领导干部的架子一无讲究，刚来乍到便敞开肺腑，开场演说竟是如此率直、如此现实、如此谦虚；从他身上闪现出一种罕见的企业领导人的新鲜形象，既令人新奇又使人亲切，与会者们原来各自预埋的戒备心理顿感多佘，大伙儿情不自禁地对他的声明表示出欣赏和赞同之意。 随着汤书记的挥手告示，市属砖瓦厂党委“一班人”同新任厂长兼副书记的见面礼就在这充满意外的情态下结束了。委员们怀着对曾有为那不可思议的迷乱印象，各自散去。 党委书记汤炳权同厂长曾有为道别之后，在各自的办公室里坐下来，一个心怀深虑，一个轻松愉快，两人的心惰天差地别大不一样。尤其汤炳权，只见他微锁眉结，思绪紊乱，独自一人又想开了心事。 曾有为上任伊始，初次照面，便给汤炳权带来一种处处出格、有违常态的印象，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原先自以为老谋深算的判断竟发生了偏差，他为此而甚感自惭。从刚才的见面礼看来，这位年轻的新厂长虽然处处呈现出初出茅芦、言行粗犷的姿态，同大企业当权者的能力和水平相去甚远；但又处处焕发着一种耿直、达理、明快、果决的不凡气质，蕴藏着一种不可轻视的魄力。从曾有为的身上，他似乎又见到老厂长王勤和那种坚持事业心、不怕度难关的悍将影子；不，这个年轻人，既有点像老厂长，又不全像，似乎比老厂长更朴直、更刚硬、更难于对付。你看，面对全体与会者自由放任的闲扯淡，以沉默表示反感，即便被逼发言也观点鲜明一无客套；你看，轻发数语便毫不客气地拒绝大家“开欢迎大会”的初衷，礼义俱在无瑕可击；你看，以微不足道又胸怀深意的“四点声明”代替应付开局的“就职演说”，不容商议地铁定了自己未来的行动路线，让人真诚感动而难表异议。一番开场白，其所言所行真属既有主有见又有理有节，粗浅里蕴含着聪慧，朴直中显现出机智。他隐隐地觉得，此人政治上似乎难成自身的同党，即便要拉入同路也决非轻而易举，搞得不好还可能成为难处的劲敌。他给自己脑海里敲了一下警钟——对这位未来的对手，不可轻视不可麻痹，从现在起就要开始布控策防，要注意对方的思想动向，要给领导班子中的“盟员”们打预防针，要紧关头自己还要出面敲打敲打，不能让这位有职有权的新同事成为与自己离心离德的政敌！ 日影西斜，下班的钟点到了。曾有为在厂部办公人员的欢送下脚步轻松地步出厂门，搭乘公交车回城而去。汤炳权则郁郁寡欢地蹬着自行车驶回光明巷的寓所，这一夜，他没睡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