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当你老了

    萧笑非一直不明白秦紫为什么恨自己。他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直到大学后才分开。他一直以为，她会是一生的伴侣，甚至后代的名字都预设好了。男孩叫萧秦，女孩叫萧紫。

    可是，从某年某月某天开始，那股恨意就淡淡出现了。从她故意用冷漠打击自己的热情开始，直到渐行渐远，远走大洋彼岸。

    以他淡然而骄傲的脾气，也一度为了她心疼的无法呼吸，甚至在打电话的时候吐露威胁之词。而来到这个小城，做了一名普通的教师，反而使他的心安定下来，能够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观察这段失败的感情。

    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心格外清醒。回想这两年的一幕幕，剥去他的一厢情愿，越发突兀地感受到她的这种恨。就像色彩斑斓的图画里，横亘着一条黑色的河流。

    有时，他也猜测秦紫在国外的生活，是不是受到了蒙骗和诱惑，现在看也不是。这名叫约翰的男子，年纪轻轻就贵为参议员，显然出自名门望族。

    既然这样，各安其命不好么？你为什么又要突入我的生活？赶着来辨认一个高中还没毕业的小姑娘，很有意思吗？

    就在教室之外，她决然地揭开他的伤疤：“我走了，你的心还疼吗？”

    “你想多了。”萧笑非深吸了口气。他以为自己会疼，可真得看见她了，面对了，又好像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多了很多感伤。就像前天误吃了一颗酸葡萄，今天回味起来印象还很深刻，嘴里留着酸酸的味道。

    “不疼，会跟这个还没张开的小丫头？”秦紫的语气，是惋惜、轻嘲和调笑的混合体，听了让人不怎么舒服。

    萧笑非没有理她，走了两步来到教室中间。

    这些人是从后门进来的，早已经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

    “同学们，大家停一下。美国访问团来我们班参观，大家表示欢迎！”萧笑非朗声道。

    哗！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学生们大都从来没见过外国人，都挺直了身体、伸长了脖子观看。

    晓晓正在看杂志，本就有种被人盯视的感觉，听到萧笑非的声音扭头，便看到了一双描画得异常美丽的眼睛。

    “这个女人……”晓晓愕然了，她的眼睛、鼻子的形状、比例和高度，与自己非常像。只是因为化妆、穿衣和气质，将两人截然分开。

    她认识自己吗？为什么用这种审视、略带敌意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是萧老师教的班吗？”秦紫用中文说。

    付雨就在身后，急忙回答：“是的。萧老师负责教一至四班的英语。”

    “哦，那不如……”她上前走了几步，恰好停在胡晓晓的座位旁边，与教室中间位置的萧笑非相隔三、四步。

    她说着话，手中拿的访问秩序册不小心滑落在地。

    “啊……”她轻唤了一声，望着对面的萧笑非，“萧老师，帮我捡一下好吗？”

    萧笑非轻皱了一下眉头。

    按照这个角度，他去捡这本秩序册，要完全俯身在秦紫面前，弯腰达到了160度。

    他不是一个迂腐的人，更没有所谓的男子主义。在他看来，在女人面前弯腰甚至跪倒求爱都没有什么，反而更显绅士风度。

    可他清楚地看到，这本秩序册就是她自己故意放手松脱的！

    萧笑非太了解秦紫的性格了。从小到大，她经常会做一些这样的小动作，比如把碗打碎后装作怕怕的跳进他的怀里，比如在嬉戏玩耍后假装崴了脚让他抱进屋，比如不高兴了把衣服弄破就说是非哥哥弄的让他被父母臭骂一顿，等等。所有的这些，都是满满的幸福回忆。可为什么现在看到她这样，竟有一丝讨厌？

    电视台的记者就在门口，手里拿着“长枪短炮”。自己在外国访问团面前弯下160度的腰，真的好吗？

    “Mr.xiao，please——”这次她用了英语，眼神中带着挑衅。我就是要让你在我面前弯下腰，你做还是不做？

    做了，很容易让人误会；不做，更显小气。

    胡晓晓不明白两人眼神来眼神去地闹什么劲，坐在座位上略一弯腰，便把秩序册捡起来，随手递给秦紫：“呶，你的东西掉了。”

    “……”秦紫怔怔看着眼前的秩序册。

    “你不用紧张。”晓晓友好地对她说，用英语。

    秦紫有种要抓狂的感觉。谁紧张了？你才紧张了！

    她接过秩序册，脸上很快恢复云淡风轻的表情：“既然萧老师教这个班，那我们听一听他的课怎么样？”

    这个提议，让校长和同学们骤然紧张起来。对学校来讲，听课可是大事。教育局副局长来听课就已经如临大敌了，何况外国友人？

    “这个……”首先表示反对的是约翰，“紫，我们的时间……”他指了指手表，耸了耸肩膀。

    “没关系，不用多讲，只占用十分钟的时间。我们就在这十分钟里，了解一下吉县一中的教学水平，多好的事情。”秦紫坚持道。

    约翰与斯托恩小声商议了一下，说：“好的。萧老师，你只有十分钟时间。”

    萧笑非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越发明白秦紫这次吉县之行肯定是有意为之。或者是她也听说了一些传闻——虽然他身在这个小县城，但每个动作还是会被人刻意地放大。

    推理得出的答案，更让他感到痛苦。既然选择了分离，何必再让彼此的人生出现交集？留一些美好的回忆不好么？

    他想了想，说：“晓晓。”

    晓晓站起来，正好与秦紫并肩而立。简单到只有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只有用猴皮筋扎住的马尾辫，只有一张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粉黛的面容，却像开在玫瑰边上的一朵静雅的兰花。

    “叶芝，《当你老了》。”

    晓晓愣了愣，明白萧老师是让她朗诵刚刚学过的那首著名的诗歌。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诵：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晓晓开始时有些紧张，声音发涩，后来流畅起来。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虔诚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青春的女孩还不太理解爱情，只有饱满清亮的声线，没有低回的感叹和忧伤。反而就是这样稚气的朗诵，激起了人们对情感的反思和向往。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朗诵结束，约翰、斯托恩带头鼓起掌来，这也让付雨、赵学政等人大跌眼镜，没想到胡晓晓这样的问题学生，还有这种全英文朗诵的本事，也把全班同学震住了，现场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秦紫没有动。她的嘴唇和身体都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