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非田园无牧歌
杨玉秀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从杨家河沟赶来,到了自家地头,本来锁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世界上的事,比较是痛苦之源。再看看旁边涂唤子家的地,垄沟整整齐齐,麦秆挺拔健壮,地里一根杂草都没有。而自己地里,麦子虽然长了两搾高,绿油油地看着喜人,但比起人家来,显得萎靡了不少,地里还有一些杂草,垄沟被人踩出许多的坑和印子,也没来得及平整。 抬头看天,太阳马上就到头顶上,如果再不回去,恐怕来不及做饭了,刚买的菜还在篮子里呢。但是,今天下午四点,胡青杨可能来地里溜达,要是不把垄沟平整了、杂草除了,回去肯定得挨训。虽然不怕,但心里也别扭啊。想到这里,杨玉秀咬咬牙,拿起锄头便进了麦地。 午饭准备好了:大米小米稀饭,刚从瓮里取出来切好的白萝卜咸菜,刚热过的大馒头,还有一小碗芝麻酱。如果胡炳琦在,肯定大叫一声,吃一口清脆的咸菜,再喝一口稀饭,闭上眼睛享受好一会儿,再慢慢咽下去。最妙的是把咸菜在芝麻酱里搅一搅再吃,那简直是人间美味。 胡青杨根本连看都不看,戴着老花镜,小声读今天的《人民日报》,看看在炕上做针线活的冯曼菊:“老婆子,该吃饭了!俺都催三遍了!你不饿,俺还饿呢!” 冯曼菊拿起针在鬓间蹭了蹭,继续低头缝被套,沉了一会儿,才说:“这个杨玉秀也太不靠谱了吧?这都几点了,现在还不回来。买的菜呢?大中午的,谁不吃就害咱们吃稀饭馍馍!这个玉秀,就是没靳如爽利!” 胡青杨摘下眼镜:“话说回来,年轻的事都多,今天她又要赶集买菜,又要上地干活,说不定碰到啥事了脱不开,咱先吃,给她留锅里。吃完了,俺到胡同口看看!” 冯曼菊点点头,放下针线,从炕上下来,慢慢穿上鞋,慢慢洗脸,然后再不慌不忙走到桌子前。她出生时,中华民国刚开始没几个年头,封建风气的余孽仍在,所以脚就倒了霉,被缠了好几年才放开,所以脚看起来特别小,但早已经不影响走路了,跑都没问题,但慢悠悠的习惯已经养成,改不过来了。 而胡青杨,一看媳妇动了,就急忙放下报纸,夹起咸菜,在芝麻酱碗里蘸了蘸,放在嘴里,再啃一口馒头,摇头晃脑。 “德性!刚才还嫌玉秀没买菜回来,这会儿吃得倒是香!” “是你嫌,俺没嫌!白萝卜咸菜蘸麻汁,那是咱家的名菜啊!”胡青杨大口吃着,“这些小辈,你不能惯着,就得勤说着点儿,这才听你的!不过真要有啥事,真别往心里去!”说完嘿嘿直乐。 “这老头子!” 老两口正吃着,外面传来声音,杨玉秀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前面把上挎着篮子,篮子里是买来的豆芽、豆腐、西红柿、芫荽、猪rou、大葱、生姜,还有一辫子蒜,从地里挖的一把野菜。她跺了跺脚上的土,把车子支上,把锄头放在影壁墙角,提着篮子进屋。 “爸,娘,你们都吃上了?” “等着你,黄花菜早凉了!”冯曼菊低着头夹菜。 杨玉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赶集的人多,费了半天劲才把东西买全。到地里看了看,就咱这块地不行,草都过脚面了,赶紧又锄了一会儿。就吃这个啊,不行,俺去炒个菜。” “算了算了,赶紧洗手吃饭,这咸菜挺好吃。”胡青杨用筷子指了指,“刚才大喇叭喊了,明儿上午让到生产队开会,听说要按自来水管,每家都得挖沟。” “挖沟?”杨玉秀最先反应的不是要吃自来水,而是要挖沟。家里面现在就她一个劳动力,甭管啥活都得她自己干。顶多把万强叫上。 “对!”胡青杨点点头,“你去开会,开了会就知道咋挖了。没事儿,活多咱一起上。” 杨玉秀看了看老两口,暗地里一撇嘴。 农村里哪有电视里演的莺歌燕舞、田园牧歌,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 让你们上,还不被村里人戳脊梁骨骂死。 第二天早晨,杨玉秀六点多就起床了。早晨的空气很新鲜,麻雀在窗台的枣树杈上叽叽喳喳,老爷子种的美人蕉也开了花,飘着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香。 不过杨玉秀顾不上这些,两个水瓮都见底了,得去东坑拉水。她走到石榴树下,用力一拉,把水车拽了出来。 一个直径半米、一人高的水桶,安放到焊好的铁架子上,下面是橡胶车做的轱辘。摁了摁,气有点小,杨玉秀便拿起气管子打气,然后拉着出了门。 路上拉水的人不少,但像杨玉秀这样独自一人的不多,多数是男人,如果是女人,必然有半大的孩子跟着一起推车。 “玉秀,又是你自个儿?”高二奶奶拉着水车,和杨玉秀并排着走。上涂村大多数姓涂,但也有少数姓李、姓高、姓史的。高二奶奶辈大,岁数只比杨玉秀大五六岁,后面跟着他的小儿子三狗。 “不是自个儿咋着?”杨玉秀叹口气,“都不在,总不能让老头老太太来拉水吧。” “那可够你累的。不过,你们家钱挣得多,万元户啊!” “啥万元户?还不是吃饭穿衣?该上地里去得上地里去。要是真有钱啊,那就得坐着吃,睡到大天亮也没人叫。你看看现在?整天累呼呼的。” “你还是知足吧,谁家不是这样?最起码,你们每天还吃炒菜。俺们家,两三天才吃一次。” “那是你细呀!谁让你仨儿子?再晚点儿生,非罚你倾家荡产不可!看看俺,就一闺女,多松快。” “那倒是!”高二奶奶挺了挺摇杆,瞥眼看看自己十来岁的小儿子,“老二就要停当(订婚之意)媳妇了,最起码大几千,照干好几年的。还有老三,唉,想想就累得慌。” “不能这样想。你看老大,这不见到回头钱了?一个月得给你三、四百吧?”
“那是!”一提老大,高二奶奶又高兴起来。 说着话,两人已经来到东坑。东坑是一个大池塘,方圆好几百米,岸边种着柳树。村里喝的不是池塘里的水,而是东坑旁边机井打的地下水。 在机井旁边,是一个水泥磨的方形储水池。池子非常大,宽有4米,长有10多米,上面用同样的水泥板盖着,水泥板上开了十几个方形口子,正好可以将汲水的桶放下去。 今天早上的人不多,杨玉秀和高二奶奶各找了一个口子,将水桶车贴边停下,掀开盖子,就能看见下面荡漾的清水。 “听说要按自来水管了,快点按吧,月月拉水拉够了!到时候,也像城里那样,一拧水龙头就有!”杨玉秀熟练地将绳子拴到汲水桶上,将汲水桶反扣着扔下,再一提,满满一桶水便拎了上来,哗的一声倒进水桶里。 高二奶奶:“说的好听,咱是啥身份,人家城里人啥身份?还一拧水龙头就有!告诉你吧,也就是把这库里的水,引到各家里去存起来,不可能随拧随有。” 杨玉秀有些失望:“这样啊,不过也好,总省了拉了。” 吉县地处肥沃的北方平原地带,所辖的村庄没有小不点儿的自然村,一个顶一个是行政村,大的几百户,小的也有大几十户。一个行政村就是一个大队,又分成七八个、十来个生产队,也有的叫组。生产队是村里最小的细胞,村里有什么事,琐碎像哪儿农药便宜、哪儿卖的粮食贵就用大喇叭广播,比较重要的像浇地还有这次挖自来水沟,都是生产队长在大队开完了会回来传达。 穿过胡晓晓在里面躲着抄作业的磨坊,又经过三墩开的理发铺,在一棵大柳树下找到了二白的杂货铺。六队开会,一般都在二白杂货铺。 迈步进去,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杨玉秀连连咳嗽,却引起一屋子人的笑声。 已经到了九十年代最后五个年头,但村里人出去打工的还不多,所以屋子里大部分是男人。有的站,有的坐,人人手里夹着烟,有的还趴在柜台上,把扣在酒瓶上的小量斗拿下来,乘上一两酒倒在碗里,只就着两颗花生米,滋溜一声,酒就下了肚,然后晃着脑袋打个酒嗝。 杨玉秀捂着鼻子退出去,站在门外。 这时候,二白说话了:“人都差不多了,现在咱就说事儿。上面已经定了,要给咱们附近五个村按自来水。从今往后,就不用到东坑去拉水了!” “就像县城一样,一拧龙头就哗哗流水?”振强在旁边一问,众人顿时兴奋起来,连过来开会的高二奶奶也露出了她的两颗大黄板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