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
屋里的人没有说话,那个人影甚至动也不动,让我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是人。 我的心猛烈的擂动,略带紧张又战战兢兢的走近几步,正犹豫着要怎么开口说话的时候,那人影动了动: “你就是新的‘罗丝’?” 近距离的再听到那声音,记忆中的画片如潮水般排山倒海的涌来。我想对他说“是的”,可是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他见我不语,便继续说着,好似根本没在等待我的回答: “所以,你便是拉拉罗丝葛罗雷?” “不。”好不容易挤出颤抖的声音:“我叫拉拉葛罗雷。” “葛罗雷?”人影动了一下:“我以为‘罗丝’一族的人都会把‘罗丝’作为中间名。”我听出他的语调里有不易察觉的讥讽。 “因为我……”刹那的茫然,我噗的一声燃起两点照明光球,因为不想只看着那陌生的黑影、听着不夹情感的话语。 室内亮起,我两互相对视着。 我看见书桌后坐着的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者,发色是灰暗的白,苍黄的脸上是岁月的刻痕,每一道皱痕都显出他的不苟言笑与深沉。紫色的双眸也越发淡然,几近透明。眼角边连条笑纹都没有。薄唇平直,两角下垂,显示他的严厉。而唯一不变的,只有挺直的鼻梁。 这便是维尔,二十多年后的维尔。年轻是的维尔也不是很英俊,但我对他的迷恋却不可自拔,沉醉与他烨烨金发的光泽、遗传自母亲的紫中带蓝的双眸,以及他温柔的笑容和风趣优雅的谈吐。在来到这里之前,我的印象中全是那时候的维尔、那样的维尔。虽然意识到现在的维尔的年纪已不同于当年,但也从未幻想过年老是的他是如此严厉。看着这张似乎很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我有些迷茫——我是否不应该来此一趟?也保有记忆就好? 他也在看着我,深邃的眼瞳更不见底,也不知其中是否跳跃着情感。 我步伐不稳的向后退了一步,扶住一旁的橱柜,深吸几口气,才缓缓的吐出:“因为我……舍弃了它。” “舍弃了‘罗丝’?”他也沉默了半晌,才苦笑开口:“也对……那种东西,舍弃了也好。” 我一皱眉,狐疑的问:“你……知道什么?” 他不理会我的疑问,反而说:“我不相信你是‘罗丝’,‘罗丝’已经死了,她是最后一代的‘罗丝’!她对我说过,她不会再有后代!” 他显得有些激动,用双手捂住脸,无力的垂下头。 我当然知道“她”是谁——那是我重病后离开克得勒斯塔之前,对他说过的话。那时的我虽然未挑明他与安娜贝迪的事,却愤怒不已,独自饮恨。我与父亲前往皇都,希望能治好身上的病,我不想在那种时刻倒下去,不愿就那样死在安娜贝迪前面。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应该是丑陋的,全身心的爱慕转化成了嫉恨,应该是丑陋的。 然而,我没想到自己现在竟还能如此冷静的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维尔。像是无情的死神,莫然冷淡的对他发出问话,好似在给他做出判决: “怎么了?我让你想到她,让你感到痛苦了吗?”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厌烦的说:“你想要说什么?想要知道什么?你打着‘罗丝’的旗号而来,并要求见我,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我轻声重复他的话:“也许,我所为的,就与你愿意接见我的原由一样。” 他的表情一窒,直直的盯着我。 “我是为了你曾经的未婚妻而来……怎么,惊讶吗?震惊吗?”我走到他的右前方,径自找了个椅子坐下:“你对你的未婚妻很愧疚,那么,你爱她吗?” “是的……”维尔的声音显得沙哑而沧桑。 “可是你也爱着安娜贝迪道森。”我一点也不为所动,像是回忆让我的恨也苏醒了,我毫不犹豫的戳向他的伤处,继续说:“男人可以同时爱上很多女人,而女人就不行……这也许就是天。” “不……我对拉拉的情感是不同的!”维尔的情绪有些不稳,又有些焦躁。 我不留情的继续说道:“所谓爱情,只不过是人类为了生殖繁衍、延续后代而衍生出来的附带情绪而已,为的是让自己的行为与动物相区别。男人是感官动物,所以用感官去爱,而女人却是用心去爱——我们所说的爱不同。” “不。”他的眼神飘忽到了好远,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也许如你所说的,男人会同时‘爱’上不同的女人,但总会有一个……也只有那么一个,是他想要一生珍惜的,用‘心’去爱的。那是不同的,是唯一的……但是,男人也是受不住诱惑的,所以会误入歧途……” “你想说自己的行为是一时的误入歧途?”我嗤笑。 他拉回视线,并且平静下来,默默的看我一眼:“男人与女人确实不同,我们有更大的压力也有更多的欲望。有些男人把金钱放在第一位,有些男人更重权势,女色……或是其他,男人永远不会把女人、把爱情放在第一位。所以,即使我们有了最爱的人,也仍然会受到更强烈的欲望诱惑。” “借口。”我低咒。 他不理会的继续道:“我爱拉拉,她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他看我一眼:“抱歉,我是指迪法斯小姐。” “我知道,我区分得清楚的很!”我不悦又急噪的回道。 “是啊……她是不同的……可惜,当我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瞥着他:“你是对她愧疚,不是爱!因为闹出了这样的丑闻,迪法斯公爵不原谅你,所以你在故作姿态,表象得虚伪而矫情,想获得世人的同情与原谅!” “其实……迪法斯公爵早就原谅我了,他说不想再谈那件事了。” “胡说,怎么可能!”我激动的大叫。 “他在离开古勒达之前与我谈过,他说他很了解,拉拉与我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罗丝’一族身上缠绕着解不开的诅咒。虽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诅咒,但却总是会使‘罗丝’一族的人遭遇不幸。他原本还不相信,现在却不得不确定诅咒的存在了。” 他果然知道“罗丝”一族诅咒的存在? “你……想以诅咒为借口推卸责任,把迪法斯小姐的死推到它的上面吗?” “不,我清楚自己的感情,那不是愧疚也不是逃避,那只是争脱不开的命运。”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语调像是长辈在与后辈交谈,像是又掌回了谈话的主导权:“就像你与三殿下。” 相对与我的激动,他更显得平静:“关于你的事,我虽然没有亲见,但都听说了。你是与三殿下一同回国的,也许你对他来说也有特殊的重要性,但是,你永远也不会在他心里排上第一位。” 我愣住了,不解他怎么突然把话题扯到我身上。而且……我和以撒……在别人眼中……是那种关系吗? “我看过他的眼神,他不会是屈与男女情爱的人。他想要的……”维尔停了下来,像在斟酌字句:“你应该知道他心中的第一是什么——这就是男人的心理。也许有一天,他就会为了心中的第一位,而舍弃你。” “什么……?”我仔细咀嚼他的话,失神的看着他的脸。 “我不是对迪法斯家有愧疚,是对自己的责罚,因为我没有抓住拉拉,从某方面来说,我也是舍弃了她,我为此而后悔。”维尔轻叹:“当我找到道森的本家,发现根本没有安娜贝迪这个人,我才发觉,关于她的一切都好似虚幻的梦,不真实。安娜贝迪的消失并没有像拉拉的离去一样给我沉重的打击,那时起,我便知道自己的选择错了。而拉拉的死,却是真真切切——她再也不会给我机会重新来过。” 我没有话说,只能默然看着他。 “所以我没有打算再结婚,而且还从亲族中收养了莫司。他与年轻时的我很像,当时我一眼就看中了他,挑选他为继承人。我是希望看着仿佛是年轻时的自己,能够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正确的道路吧。”
沉默片刻,维尔再次把话题扯到我身上。 “这些话我从未与别人说过,因为你的不同身份,而且……似乎还有同样的彷徨,所以我与你长谈。皇上与我曾是要好的兄弟,他这次让你与三殿下一起来,这其中的意思我也大概明白。” 我想说这不是魁恩安排的,是我自己要跟来,可是又懒得开口。 “不过,既然你是在公国中与三殿下关系最密切的,你就要有所觉悟。”他突然又说:“对了,你了解三殿下的过去吗?” “恩?”我不解的看着他:“我和以撒是在卡顿认识的,我当然知道他的过去。” “不。”他略有深意的笑笑:“我说的过去是更久之前,在他离开公国到卡顿之前。” “那么久之前的事……当时只有三岁的他,自己也忘记了吧。” “不,他记得的。他一定会记得。” 他记得?又不像我是出生时就拥有了前世的记忆,怎么会记得三岁以前的事?我瞪着他,不满他所专注的话题,也不满现在这样的局面。 “算了……你去请三殿下过来吧,我可以跟他聊聊。” “请他过来?不是你自己去见他吗?”我轻哼,他还真是有架子。 “呵,他既然亲自来到我府上拜访了,不就做好了准备吗?” 我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我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问:“你真的不相信我是‘罗丝’吗?” “我希望你不是。”他温和的笑了,眼中充满关怀:“我希望你不是……拉拉,因为我希望你能幸福。” 我听到他叫拉拉,这次是在叫“我”。那醇厚的声音让我震撼。脚像生了根,不想离开。 “快去吧。”他柔声催促着:“我很高兴能跟你聊了这么久……算是了了我的心愿。虽然不知道你究竟‘从何而来’,但是,我却好象从你这里知道了她的想法……另一个拉拉……我好象了悟到了她对我的想法……她大概还是在怪我的吧!” 虽然这么说,但我看到他的脸上挂着的是一种解脱的笑容,像是得到了救赎。柔和的魔法灯光的照射下,他的身影更显苍老。 没有了之前的气势汹汹,我狼狈又仓皇的离开书斋,一路跑回前厅。他为什么露出那样的表情,说出那样的话? 以撒和莫司正在闲聊。我跟以撒说了维尔的事,他随即离去,独留我与莫司坐在屋内。 “没想到,父亲竟突然又转变心意了。” “恩……” 我轻哼着,思考着维尔方才的话。他说他突然了悟了“拉拉”的心情,知道“拉拉”还在怪他,所以他像是解脱了一般慈祥的笑着,好象解开了搁在心里多年的结。 他说,我可能还在怪他……不是恨,而是“怪”,好象是在面对闹情绪的小朋友所说的话……这真的是我对他所抱的情感吗? 因为悬衡已久的爱情冷却了,所以没了恨。但曾经根深蒂固的执念还在,所以“恨”也降级成了“怪”? 或者,我并没有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深爱他,又或许那只是一种迷恋? 想着他最后所说的那句“拉拉,我希望你能幸福”,那样包含充沛的情感的话音,让我相信他也许真的对前世的我抱着同样深切的情感,可是,当我站在那个苍老的维尔的身边时,画面却变得突兀而荒诞……纵使是误解、纵使是迷途知返,而过去的一切注定是不能回头了,我与维尔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拉拉小姐!拉拉小姐?”莫司关切的唤我回神。 “呃……对不起……”我有些尴尬的道歉。坐在前厅里与他谈话,我却时不时的走神。 “没关系。”莫司笑着。 我努力把注意力放到他的身上,听他又用那清朗的声腺说道:“拉拉小姐方才去见我父亲,大概是被他的严厉吓着了吧。” “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