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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正是李璟目下的居所,自从将朝政交于弘冀,李璟便时常于此地静修,从嘉虽然心急,到了门口,也不敢造次,依足了规矩通报而入,被引入正厅,便有宫人奉茶上来,随后便看到李璟的随身宫监柳公公慢慢走进来。 “从嘉殿下。”柳公公看了看他,似有许多话要说,临到口边,也只是叹了一声,道:“皇上正在虔心礼佛,若是没有要紧的事,还是莫要打扰的好。” “自然有事的。”从嘉想也没想,就冲口说道:“我要禀明父皇,三叔死得不明不白!” 柳公公“哦”了一下,面色不动,全没有从嘉意想中得惊诧,这倒让从嘉觉得奇怪,忍不住说道:“难道父皇已经知道此事?” 他话音才落,内殿透出一个缓慢悠长得声音,道:“让从嘉进来吧。” 柳公公神色一凛,躬身答道:“是,皇上。”说着话,向从嘉暗暗使了眼色,从嘉却不明白,懵懵懂懂得跟着他进门参拜,抬眼间,便看到坐在上位的李璟面色灰暗,显得苍老憔悴了许多。 他心中不觉有是一阵难过,跪拜之时,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言语未毕,已经伏于地上,大哭起来。 李璟叹了口气,命人扶他起身,淡淡的说道:“景遂的死讯,已经由东宫差人来说过了。他是心痛病发,暴疾而亡的,你也别想太多了。” 从嘉却不采信,说道:“三叔虽有心疾,已经多年不发了,怎么到洪州才年余,就突然发作起来,况且,即便是三叔死去,消息也不该由东宫发布,父皇,这事非同小可,您……” 他话未说完,已经看到有大颗的泪珠在李璟面上缓缓流下,他心中不忍,也就住了口,半晌,李璟轻轻挥手,说道:“景遂的死,已让我肝肠痛断,你……也别再提了。” 从嘉听了,也只好叩头辞出,将到门口,李璟又在背后唤了他一声。 从嘉默默回头,父子两个遥相对视,李璟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从嘉,你这孩子真是太淳厚了。 景遂的讣闻,是在两日后,经由加急公文传到金陵的。李璟闻讣悲悼,痛哭流涕,不能自胜,左右宫监劝解不住,便胡乱说道:“太弟病况日趋严重之时,曾对小人们说过:‘天帝此番召唤我去,是要代天司掌旌阳地方的,你等不必悲伤’。想必是太弟因缘深厚,又托了皇上洪福所至。”李璟听了这话,感叹一番,才渐渐止了哭声。 群臣见此情景,纷纷写上挽联挽词,文尽华丽,歌功颂德,一时无两。 而李璟的哀痛之状,也让一向并不平静的后宫起了些波澜,那些嫔妃宫人们,本来就要逢迎皇帝,以其乐为乐,以其哀为哀的,再加上景遂位居东宫多年,对上下人等大多谦和有礼,听闻他的死讯,即便只有五六分悲哀的,也要装出十足十的样儿。 此后,又为景遂废朝七日,追赠为皇太弟,谥号文成。一场身后哀荣,也算得上登峰造极了。 不久后的一日,周蔷与从嘉前往皇后宫中问候,无意间提起此事,也让钟皇后难过起来,两个女子相对唏嘘不已之余,又同掬了一把感慨清泪。 坐在旁边的从嘉,看她们如此,默默的叹了口气,心中颇不是滋味。 在他心里,景遂之死一直是个大大的疑团,事发之后,兄长弘冀的淡漠冰冷与父皇李璟的过度悲哀,仿佛是一件事物的两个层面,都让他惶惑不安。 只是,目下既无证人也没有证据,所有的怀疑也只能是怀疑。 他站起身来,缓慢的步向长窗,院子外面,有裙裾衣带的影子飘举,款款走近的,正时捧着茶盏的凤儿。临到窗前,她看见了他,便迟疑了一下,将手中的茶具交给另一个宫女,自己却走到窗前,似有似无的对他轻轻招了招手。 从嘉本有迟疑,见她神色间似有话要说,暗想:“我自己行得端正,便去见一见她,又打什么紧?”走到门口,回首看向周蔷,见她仍与钟皇后执手闲谈。 看见他出来,凤儿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也不招呼他同行,渐走到僻静无人之处,才回过头来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查证景遂殿下的死因。” 从嘉点头,说道:“便如何?” 凤儿淡淡一笑说道:“你跟我来吧,或许会有收获。” 走不出多远,他们已来到一所别院,凤儿示意他走入一间空屋内,轻轻说道:“你只管听着就是,无论什么状况,都不要出来。” 从嘉点头应允,便看见凤儿从廊下捧出一盘酒馔,再对他笑了一笑,走入隔壁屋子。 那里与从嘉所处的地方仅有一墙之隔,里面的声音听来清晰可辨,在凤儿的脚步声止于门扉处时,有个男子声音逊谢道:“怎么敢劳动凤儿姑娘大驾呢。” 凤儿笑了笑说道:“皇后正在见客,命我拿些酒馔来为你接风。”停了一停,又道:“你是跟着景遂殿下的红人,如今殿下虽然故去了,想必皇上另有重任,我一个小小宫女,服侍你是应该的。” 这话听在那人耳中,似乎很是高兴,笑道:“凤姑娘忒抬举了,我只是个跑腿打杂的小子罢啦,说到景遂殿下身边红人,应该是都押牙袁从范。” 凤儿“哦”了一声,似乎很感兴趣似的,问道:“袁从范,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人道:“他么,没什么真实本领,不过是个看风使舵的墙头草,况且说他是景遂殿下的红人,也是过去的事情了,自从他儿子被景遂殿下杀了之后,他也变得神神鬼鬼的。” 凤儿的叹息,与酒浆注入深杯之声同声响起,她声音显得悠长悦耳,另有别样出奇的低柔:“我不信,张大哥诓我呢,景遂殿下待人和善,不会轻易处罚手下。” 那人“嚓嚓”的搔着头发,说道:“这就是你不晓得了,在京中的景遂殿下,和在洪州的景遂殿下,简直就是两个人。” 从他絮絮叨叨的叙述中,凤儿和从嘉都清楚了一件事,景遂到达洪州后,真的是完全变了。他渐渐喜怒无常,有时候暴躁易怒,身边服侍的宫人动辄得咎,有时候又凄伤易感,对着金陵的方向哀叹不绝。 凤儿感叹道:“原来如此,张大哥是景遂殿下的贴身侍卫,那不是也经常挨骂了?” 那人嘿嘿傻笑道:“我这人皮粗rou厚的,就是打几下也不妨事,平常训斥几句,更骂不掉一块皮rou。”他停了停,又道:“就在殿下死前两日,我正在院子中值岗,看见景遂殿下笑容满面的走进来,看样子是喝醉了酒,那天也是我多口,就问殿下为何这般高兴。” 凤儿道:“殿下是怎么说的?” 那人说道:“殿下笑嘻嘻的告诉我,过些时候他就要回京城了。他还说,看在我一直忠心耿耿的份上,回金陵之后,就提拔我做东宫的侍卫总管。” 凤儿也觉得奇怪,问道:“可是,现在的太子是弘冀殿下呀。” 那人道:“我也是这么问的,景遂殿下告诉我说,当今皇上与弘冀殿下不合,前不久,还被皇上用球杖打了他一顿,看来他在东宫也坐不长了。” 他的话,让坐在隔壁的从嘉心中悚然,那条漂游着的线索,仿佛已经近在眼前,然而他却感觉到窒息,与从所未有过的寒冷。 想必凤儿此时的感觉也与他类似,她衣衫簌簌,似乎微微抖动了一会儿,片刻后终于安静下来,又道:“真可惜,景遂殿下死得真不是时候。” 那人捧起酒壶,咕嘟咕嘟的饮了好几大口,喘着粗气说道:“难得你这般看得起我,你离近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景遂殿下死的时候,我正在旁边,殿下指甲发黑,口唇青紫,明显是中毒身亡!” 凤儿淡淡说道:“张大哥是否喝得太多了?” 那人嘿然道:“我才没喝醉呢,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事情,景遂殿下还没入殓,身体已经开始溃烂,这不是中了剧毒是什么?”
他话音才落,就听见隔壁屋子里几声钝响,又有桌椅翻倒的哐啷之声,他顿时觉得不好,要往外走的时候,迎面便看见从嘉已堵在门口,脸色苍白的可怕。 那人吃了一惊,酒意已醒了七八分,顿时明白中了凤儿的圈套,他五指箕张,便要向凤儿颈项间扣去。从嘉大喝一声:“你敢!当着我的面,你也敢行凶?” 那人身形已滞,不由自主的跪下叩首道:“六……六殿下,小人张云疏给您,您老人家见礼。” 他说话结结巴巴,甚是可笑,然而此时屋中的三人谁也笑不出来。从嘉迈步走进,凝然坐定后,说道:“你老老实实的,将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或许我可以饶你不死。” 从嘉原以为,当他面对弘冀,质问弘冀的时候,他一定会露出惶惑不安的容色,却不料,当真到了这个时候,觉得惶惑不安的反而是他自己。 从景遂的侍卫张云疏那里,他问出来的,只是一些断简残篇,至多能证实景遂死于非命,却不能将这宗大罪加于弘冀头上,而此刻,他看到弘冀笑容淡淡,彬彬有礼的样子,更加对自己有所怀疑,难道真的是自己想错了? 宾主双方坐定后,便有宫人奉上茶来,茶是当年的新茶,茶汁清淡甜润,正是从嘉最喜爱的味道。轻轻啜了一口,他抬起头,看到弘冀正微笑看着他,问道:“这茶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滋味还好么?” 从嘉迅速的低下头,讷讷道:“很好。”片刻后,又续道:“多谢太子殿下。” 弘冀又笑了笑,说道:“六弟是东宫的稀客,请也请你不动的,如今来了,怎么能不好好招呼?”说着话,他站起身来,笑容不减,语态亲切的说道:“我带你去看一场好戏,保管你大开眼界。” 随即拍了几下手掌,几名宫监上前,簇拥着从嘉往后苑走去,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半抱半拖,从嘉心中有些害怕,不由得开始挣扎,那几名宫监力气很大,文弱的从嘉又如何挣得开了? 不多时候,一行人来到后苑,这里地方开阔,只在边沿处种了些寻常花草,整片土地都空着,也不知做什么用。 此时在苑子北面,已经摆了几席酒肴,弘冀握着从嘉的手腕,带他并肩而坐,双掌再击,说道:“带上来吧!” 众宫监齐齐的答应了一声,便有几人抬来一个木桩,安放于苑中。不多时侯,另有一批宫监带了个男子上来,将其捆绑于木桩之上。 那人已眼见得气息奄奄,浑身浴血,对宫监们的摆布已不能做出什么反应。 弘冀笑着在从嘉肩上拍了拍,说道:“我比不得六弟风雅,也不会弄些歌舞助兴,如今你来,我们便审个犯人玩儿,你看好不好呢?” 从嘉转头看他,声音也带了些颤抖:“你……你这是……”弘冀将手一摆,道:“你不用担心,他的舌头已被割掉,不会在席间大喊大叫的坏了我们的兴致。” 说着话,他眸子中有光芒一闪,笑笑问道:“六弟此来,是为了什么?” 从嘉努力的稳住心神,道:“是为了皇叔景遂的事。” 弘冀双掌轻轻一拍,站在那人身边的宫监便持刀一剜,从犯人身上削下一片皮rou,那人虽被捆绑,身上却颤抖不住,他身上的血腥气渐渐飘过来,从嘉觉得心中一阵翻腾,让他不由自主的瑟缩。 弘冀微笑着转过头来,再道:“你刚才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随着他的问话,站在木桩旁边的宫监再次举刀。 从嘉看着那个即将受到酷刑的可怜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道:“太子殿下,你越是这样,越是证明了你心中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