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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记事:第十二章 44 阿根的老爹,面对死亡

    第十二章44

    阿根的老爹,面对死亡

    前几天,阿根的老爹(爷爷)死了。他解放前是前弄堂看门的(就像现在的小区保安),那时一到晚上,横弄堂里就停满了有钱人的小汽车。当时不少弄堂都有看门的,那是怕有人来贼偷。听晓萍大伯说老爹解放前是佩枪的,有一身好功夫,赤手空拳也能对付四、五个强盗。

    解放后前弄堂口的那幢大房子成了卢湾区嵩山街道办事处,横弄堂的那座大洋房做了卢湾区党校,老爹也就没事干了。弄堂里的人念他过去的功劳,便让他在横弄堂底搭了一间小木屋,把扫弄堂的差使派给了他。

    前几年阿根来SH帮他老爹扫弄堂,他和老爹最亲,老爹也最喜欢他。一年后他户口也报了进来。有了户口,他便进了学校读书,地也不扫了。他比我们大三岁,却和我们一个年级。阿根口音重,加上没有我们滑头,所以不常到弄堂里来玩,倒是我和德明偶尔去他的小木屋坐坐,听他讲讲乡下的趣事。

    老爹成了扫地的,功夫就派不上用场了,但他照样是天天习武、练气功,从不间断。每天早上扫好地,便在弄堂里练起功来。不知为什么,他不肯收我们小孩做徒弟。在我们眼里他身体非常硬朗,他脸色红润,满头黑发,健步如飞,如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练起武来是呼呼有声,根本看不出他已六十出头了,特别是他练坐功的样子,那是气定神闲,真有点神仙的味道。可是有一天,他练武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中风了。等人送到医院,他两眼直直,连话都讲不出。阿根爸从乡下赶到SH,背起他爹就往家走,医院不让,他就告诉医生他爹是个扫地的,没钱住院,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就这样,他把老爹背回了家。

    老爹是米水不进,两眼却睁得大大的。阿根和他爸呼天喊地,老爹毫无反应,人是不中用了。想不到第二天一早,老爹是睁眼张嘴,好像有话要说。弄堂里的老人说这是回光返照。他动着嘴巴,就是没有声音。阿根爸问他是不是有事要交待,老爹眨了一下眼睛,右手动了一下。阿根爸把老爹的手扶了起来,只见老爹的手指向自己的头。还是阿根聪明,问他是不是枕头,老爹又是一眨眼。阿根从枕头的烂棉花芯子里翻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不少大钞,还有两条小黄鱼(小金条)。阿根把东西给老爹看,问他是不是这个,老爹又眨了一下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便一蹬腿,口眼一下子就闭上了。阿根是嚎啕大哭,阿根爸双手紧紧握着小布包,也在一旁哭喊着,可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看样子他心事重重,谁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阿根爸想省钱,把老爹火葬,丧事简办。但阿根不同意,说钱是老爹留下的,一定要买口好棺材,在家乡修个坟,这样才对得起他老人家。阿根爸没办法,只好到棺材店去买。棺材是运来了,但小木屋里放不下,他们就用块雨布一遮,放在弄堂里。老爹的朋友请来了几个和尚,替他超度灵魂。那些和尚一张张黄色的脸,瘦瘦的个子,因为他们只吃素,营养不良。他们盘着腿坐在地上,手拿木鱼敲了起来,同时念起经来,但嘴里含含糊糊,让你搞不清他们到底在念些什么。像唱歌一样的念经声和木鱼声混在了一起。我很想知道,到底是木鱼声为念经伴奏,还是念经声为木鱼伴奏,或者本来就是合奏呢?因为有时我看到晓萍阿娘只敲木鱼不出声的。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和尚替死去的人念经,现在弄堂里搞这一套的好像已经没有了。前天,乡下一下子就来了二十几个亲戚,也不知道他们睡在哪里。

    小组时,我们谈到了老爹。德明又感叹起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将来我一定要在这个世上留下点什么。”这是书上说的,他怎么就用在了自己身上。“想不到这扫地的竟还有金条,买得起棺材。”

    晓萍告诉我们,她大伯说老爹在旧SH江湖上混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金盆洗手,退出了江湖,到我们这里做看门的,想必他因该有些钱。老爹的那口棺材我们已看过了,棺材板很厚,但不知是什么木料。晓萍说最好的棺材板是楠木做的,千年不腐。德明就说等他有了钱,他也要买个楠木棺材。

    “快讲呸呸呸。人没死怎么就要买棺材,不要讲触霉头的话。再讲买了棺材,放在什么地方。”我马上打断他的话。

    “阿巍,这你就不懂了。我外婆还健在,她的棺材早就买好了,每年还要涂一层油漆。”德明又卖起老来。我对德明的话是半信半疑,晓萍却说是有这么回事。丽华插了进来,说现在国家已经提倡火葬了,这样既省钱又省事。

    “照你这么说,火葬也麻烦,又要大炉子烧,又要买骨灰盒装。”

    “那你说说到底那种办法好?”我突然想起在哪里看到过,以前藏人死后就被拖到山上,剁碎了喂老鹰,这就是天葬,也就是去天上了。有些住在海边的人把死人往海里一扔喂鱼,这样更省事。他们都反对,说今后去哪儿上坟。

    “你们知道吗,火葬很疼的。”德明好像见多识广。

    “怎么可能呢?人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丽华问他。德明说他是在一本海盗书里看到的。说人死后马上会拉出一泡屎一泡尿和一只很长的臭屁,这几样东西一拉好,人就死透了。海盗把杀死的人和死了的同伙放在柴堆上烧,不一会儿那尸体的肥rou就吱吱地冒出了人油,就像烤全羊,那火就更旺了。等身上的rou烧完了,那死人的骨架就像活人一样慢慢地坐了起来,直到骨头烧成灰。”

    “太吓人了。”晓萍是不敢再听下去了。

    大家沉默了一下,突然德明问我:“我们再去看看老爹怎么样?”我点点头。晓萍却极力反对,说人死了看上去很吓人的。德明对她说我们不是属兔的,看看吓不死人。

    小组后我们三人来到了小木屋,只见阿根一身白衣服,正跪在地上伤心地哭泣呢。看到我们,阿根站了起来,让我们进屋。德明毕端毕正地站到老爹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们敢紧学他样也鞠了一躬。老爹安详地躺着,就像刚睡着一样。他脸庞红红的,好像化过妆了。我们发现老爹的鼻孔和耳朵里都塞满了棉花,阿根告诉我们这棉花里吸饱了生姜水,可防止身体里的气漏出来而且有消毒作用。

    我问阿根,怎么不见他的家人。突然,阿根扑在老爹身上又嚎啕大哭起来,向他哭诉。那些人拿了老爹的钱,逛马路,住旅馆,上饭店,却不给老爹守灵,良心都让狗吃掉了。我们都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德明劝他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兮旦福。人死了是不能复生的,我们都知道你对老爹最好,老爹在天上一定会保佑你的。哭了一通,阿根擦了擦眼泪,说明天是黄道吉日,一大早出殡,问我们来不来。德明说明天一定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几个就来到了小木屋,屋前有一辆平板车,老爹已睡在棺材里了。小屋前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除了老爹的亲戚,还有老爹的朋友。阿根在一个瓦盆里烧黄纸头。我知道这是烧给老爹的钱,他到了那里可以花。那黄纸烧成了白灰,随着火焰往飞上了天。

    不一会儿,居委主任、里弄小组长和张妈都来了,许多邻居也赶来了。看看人差不多了,居委主任先和阿根爸耳语了几句,接着就对大家讲话。大意是老爹在这里干了二十几年,为里弄做了不少好事,大家要记着老爹的好。出殡前,大家再看了老爹最后一眼。看着睡在棺材里老爹安详的脸,我们并不完全理解死亡的真实含义,只知道今后再也看不到老爹了。我们想死亡应该是离我们很遥远的事,加上小人书里都是些不怕死的英雄好汉,所以我们几个并不怕死(这也和当时的教育有关)。

    几个身强力壮的把棺材抬到了平板车上,再盖上棺材板。等了一会儿,只见阿根拿了一只碗使劲往地上一摔,那碗碎成了好几块。阿根喊了一声“老爹”,便扑在棺材上,双手拍打着棺材,又嚎啕大哭起来。我们感受到了那种生死离别的痛苦。在他的带动下,那二十几个披麻带孝的亲戚也只好跟着哭了起来,就像贱骨头不抽是转不起来的一样。那些人的腔调好像不是为了失去亲人而痛苦,却像是为了失去钞票而痛心。就像阿根说的那样,他们是看在老爹钞票的份上,才掉下几滴眼泪的。

    几个人拉着平板车慢慢地走了起来,大家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到了大弄堂口,弄堂里的人都停了下来,居委主任对阿根和他爸再说了几句,大家便目送着他们上了路。后来听张妈说,本来老爹的朋友要请几个吹吹打打的,居委主任不同意,说还是简单点好。

    半个月后,阿根回到了SH,想不到他竟是来和我们告别的。我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了,他说钱给他爹拿走了,他在SH靠什么生活。德明告诉他老爹这些钱够他活一辈子了,再说他小学毕业就可以找工作,也能养活自己。我们早就听阿根说过,老爹为他存了一大笔钱让他在SH成家,想不到老爹那么快就离开了他,钱也落到了他爸手里。上次居委主任就对他阿爸说让阿根留在SH,他有户口,大家都会照顾他的。可他爸说阿根人大了,可以下田种地了,添个劳动力。居委也不好强行命令,毕竟是他们的家事。

    阿根要回乡,我们都有点舍不得。他说以后会来SH看我们的,但我心里想,我们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