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爷孙
爷孙 云生抬头一看,只见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平记茶楼”四字,便知这是洪安城最有名的茶楼了,不管是富贵贫穷,农商士庶,闲时总会前来品上一杯香茗,随意听上一段评书,雅俗共赏,喜乐有之。 云生便走了进去,上了二楼,只见四周人满为患,好不容易才在角落找到一个位置,这才坐下。 一老先生正站在高台上,只见他身长八尺,脸色红润,长髯飘飘,目光如注,端的是鹤发童颜,正气凛然,看来年纪最多六十。 这会老先生接着说:“天有九层,三层名为从天,乃神农后羿居住之所,其中有一小将,姓姜名云,自小聪颖俊俏,长大后更是神通高超,上天下地无一不能。其时世间妖孽横行,天灾人祸,不从人愿,于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几乎生灵涂炭,毁于一旦。” 此时,左右鸦雀无声,茶茗飘香,烟气缕缕竟无晃动,不知是故事引人入胜,还是老先生威严有加,无人敢妄意发出一点声音,更没人做出一些不合适宜的多余动作。 老先生目光如注,凌厉而迅速地在茶楼四周扫过一圈,接着说:“姜云不忍众生受苦,独自下凡,先是往东击杀在东海掀起暴风海浪的夔,制止沿海洪涝之苦,接而回至中原,与瘟神禺疆相斗,扫除蔓延人间的瘟疫,又至西方降服凶兽梼杌,恢复太平,最后赶往南方的途中,不料遭到猰貐伏击,猰貐本是天神,堕落凡间而吃人,修为大增,姜云四方往来,本来体力虚弱,最终与猰貐大战一月有余,不幸坠落于一湖畔……” 说到这里,老先生左右看了一眼,目光随即停驻在茶楼的角落上,微微一笑,朗声说道:“若要知后情,下回再续!” 惊堂木一敲,有如鼓鸣,众人由不得一惊,恍如隔梦。 故事正是**处,却戛然而止,不少人都露出了失望或者焦急的脸色,但是没人敢多说一句,不管他是劳苦百姓,还是商贾官家,都只能静静地继续品着茶,或者悄悄离去。 云生初学道法,本对这神话故事甚感兴趣,但既然没有下文,就不再强求,静静放下茶钱,正待离位下楼,不想一人喊道:“这位公子,请稍等。”声音浑厚有力,正是那评书老先生。 近身一看,这老先生威武而不失儒雅,举止谈吐甚是温和,令人如沐春风,云生更是觉得他熟悉而亲切,便躬身道:“老先生不知有何事?” 老先生爽朗一笑:“老夫姓郑名夫,特意来给公子您算一卦。” 云生说道:“老先生不但书说得好,还会算卦?” 郑夫轻捋长髯,说:“不怕公子耻笑,老夫年轻时曾出家为道,学过这堪舆算卦之术,不过后来经不住世间红尘的诱惑,才四处流浪评书。别人的卦或许会算不准,但是公子的我定会算得丝毫不差!” 云生正要去寻觅夭夭的二魂七魄,这会竟恰好遇上占卜之人,是不是能从中找到些许线索?但事情是否真的如此巧妙,口渴时就遇到递茶之人? 云生微笑道:“不知老先生今天是否算到我会让您算卦?” 郑夫说道:“这我恐怕算不到。” “哦?”云生并非故意刁难,却也没想到老先生会回答得如此爽快直当。 “老夫虽年老无用,却从来说一不二,到今为止还没有人能躲过我这算命之卦!”郑夫说着看了云生一眼,见他脸色并无异样,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狂妄之语而露出鄙夷的迹象,微微点头,轻咳一声又说,“因为老夫算卦从不问生辰八字,也不看掌相,更不摸骨,只需看一眼,便知那人前事后果。” 郑夫目光忽然凝注起来,像是一把锐利的刀,在云生身上划过。 云生一惊,因为他腰间的桃木古剑竟微微抖动,空气中似乎有几股灵力在流晃,先是缓缓接近,后来又快速散开。 郑夫严肃的神色露出一丝微笑,说:“我若算得不错,公子不久前曾遭遇大难,幸好有神物庇佑,方躲过大劫,而今公子是否要找某样东西?” 云生惊诧万分,眼前的老先生似乎已经看透了自己,对自己的遭遇一清二楚,这大概是老先生的特殊神通吧? 云生的手摸向桃木古剑,却按捺不住内心的追问:“我要找的东西在哪?” 郑夫不答反问:“公子可知道人有三魂七魄?” 云生激动地点点头。 郑夫又说:“不但是人,世间所有生灵都有三魂七魄,但是,为何是三魂,为何是七魄,要是多一魂,或少一魄,那该如何?” 这些问题正是云生想要知道的。 “正所谓运主虚空,命主实相。人能言,能听,能嗅,能见,能触摸,皆魂魄所主,多则相争,少则有所失。魂魄不全而难归冥府,则永不超生,受永世煎熬之苦。这些本来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公子以为如何?”郑夫轻笑说。 虽然只是短短两句话,但云生已经切身感受到当日在桃源林里少女夭夭的那份痛苦,她本貌如仙子,忽而却化身厉鬼,想必就是这魂魄分离的原因吧。 “那么……”云生急声说。 郑夫右手轻摇,打断云生说:“天机不可泄露,老夫不可细言,况且,公子对此物的踪迹不应该是了如指掌的吗?” “但是……” 郑夫再次打断云生的话,指了指云生腰间的桃木古剑,说:“恕老朽冒昧,此木剑不同于其他凡物,不知公子能否让我一观?” 这话听来分外熟悉,但云生为了能追问下去,也唯有解下木剑,正要递上去,这时却来了个小姑娘,不过十岁出头,悦耳的笑声响起,便拉着郑夫的衣袖说:“爷爷,我可终于找到你了!” 郑夫皱了皱眉,细细看了小姑娘一眼,只见小姑娘头上梳着的小丫髻已显凌乱,脸上脏兮兮的,身上也是沾染尘污,就连脚上的鞋子也擦破了,倒像是街上的小乞丐,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发着亮光地直直看过来。 郑夫轻咳一声,脸色严肃地说:“小姑娘,你认错人了!”声音洪亮,连桌上的茶水也几乎为之晃动。 如此厉喝之下,小姑娘听了几乎要哭出来,水润润的眼睛随时都会流出眼泪,说:“爷爷,我是芙儿,你怎么认不得我啊?” 郑夫义正言辞地说道:“老夫素来单孑独立,一生从未娶亲,妻子皆无,又如何会有孙女?小姑娘可莫要随意认亲,还是速速回家去吧!” 郑夫嗓音沉重威严,脸色冰冷,说来不容置疑,要是平常人恐怕就会知难而退了,但小姑娘却倔强地站在那里,依然是不松开手,低声说道:“那老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老夫姓郑,单字夫。” 小姑娘登时喜中带泪,说:“果然没错,我也姓郑,单字芙,这名字可是爷爷您取的,您怎么能不认我啊?”说着说着,忍不住伤心起来,轻轻呜咽。 郑夫这才发觉有些麻烦,皱了皱眉,弯腰说道:“小姑娘果真以为我是你的爷爷?嗯?” 在郑夫的逼视下,郑芙居然也没有退缩,神色不变,指着云生说道:“你问问这位大哥哥,我和您是不是有点像?” 云生本来不想多说什么,但这时郑芙看了过来,只好细细看了两人一眼,一时也没弄清事情的真相,唯有如实说:“的确是有些相似。” “但这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世上取一样名字的人更是很多,这根本说不清楚,小姑娘,我和你素昧谋面,哪会有亲缘关系!”郑夫一振衣袖,飒飒生风,眉目间倒有些恼怒了。 不知是郑芙太过伤心,还是太劳累了,忽的“扑”一声跪在地上,呜咽着说:“爹和娘刚才去世不久,家里的东西就全被叔叔婶婶他们拿走了,还把我赶出了门……我知道爷爷很久前就离家做了道士,想着自己一个人没有地方去,只能胡乱地到处跑……路上也没有东西吃,又饿又怕,在外面我似乎听见了您的声音,就跑了上来……虽然我也很久没见过您,但您的声音和样貌,我都记得很清楚,为什么爷爷您却不记得……您明明很疼爱我的……” 郑芙的话有如孤雁哀鸣,杜鹃啼血,让人听来肝肠寸断,悲恸欲泪,在场的人十有八九相信了,都由不得对郑夫侧目议论,以为他太过铁石心肠。 云生也对郑芙的身世起了怜悯之心,甚至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但郑夫言之凿凿,似乎真的从未见过郑芙,一时也无话可说。 郑夫叹了口气,语气终于缓和下来,说:“小姑娘,你要叫我爷爷,我也没有办法,但是,唉,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子纠缠不清也不是办法啊。” 郑芙鼻子一皱,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苦楚,呜哇一声地哭了出来,但手依然拉着郑夫的袖子,没有松开。 众人一见,虽是忌惮于郑夫的威严,也由不得低声议论起来,越说越吵。 云生苦笑道:“看来老先生今天可没有给自己算一卦。” 郑夫叹息道:“医者尚不能医己,我一介凡人哪敢僭越上天的命运。公子听我一言,船到岸头自然直,万事不可强力而为。记住,手中之剑,魂魄有失,不可久用。” 他又转身对郑芙说道:“小姑娘,且随我走吧。” 说完郑夫便踏步离去,郑芙跟在身后,走了几步,转过头来对云生笑了笑,还做了个鬼脸。 云生微微一惊,难道这小姑娘真的是胡乱纠缠的? 但就算是那样,她这样一个孤独无依的女孩,也总不会有什么恶意吧? …… …… (注:猰貐音yayu,又称窫窳,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的一种吃人怪兽,像貙,虎爪,奔跑迅速。传说猰貐曾是天神,是烛龙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