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成溯露成霜
很难得,今日望舒不过天际微白便起了身。 原因无他,自然不是她突然转了性子计划好好修行,而是…… “这可怎么是好?完了完了………这下子仙君定会大发雷霆,我绝对会被罚贬下界的……啊,若是我直接自己了断来得及吗?装死行吗?啊啊啊……我要怎么办啊?仙君会杀了我吧,一定会杀了我的……既然如此,我干脆现在自我了断吧,至少先死了仙君罚我也觉不出疼了……啊,六界再见……我这就去了!” 而后,果不其然是重物落地的一声巨响,和着隽离隐约的劝慰:“你也不必如此担忧……你家仙君总不会如此不近人情……你已经寻死第三十七次了,也没死成……还不放弃吗?” 那个声音被噎了一下,回过神来不屈不挠又开始一心一意地哭:“我连此等小事也做不好,误了仙君的事,仙君必然对我十分失望……连仙君都对我失望了,我又该如何是好?啊……果然还是只有自我了断,以一死来谢仙君!不要拉我!千万不要拉我!”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之声,望舒默默听着,猜想应是白绫之类被挂上了梁,嗯,做个仙人果然好,寻死变个白绫匕首之类都方便,省得兴致来时一心一意准备赴死时候却被客观条件所误,寻上半天工具,奔忙非凡不说,不定好不容易寻到了趁手工具,却过了打算自尽的时间点,又是不想死了,多么劳心劳力而又得不偿失啊。 声音蓦然停了,不迭披了中衣便来看热闹的望舒隔了门扉欣慰地想,这定是已经准备好了前期工作,只等着把头伸进去一了百了了。她最是欣赏这般做事干净利落连赴死都不拖泥带水、死得豪迈奔放的了。 一刹静寂之后,那个专心赴死的声音委委屈屈地开口了:“你怎么不拉着我啊?” 隽离声音很是从容镇定:“你不让。”那个声音再度被噎,果然又去一心一意地哭了。 心中深切地叹息了一声无戏可看,望舒哀哀切切地决定回去接着睡觉。反正那位赴死仁兄辜负了她看戏的期望,如今看来,他专心的哭戏显然不如补眠于她而言来的顺眼。而且,虽说她把照料这仁兄的一应事宜都交给了隽离,她还是对着月亮忧愁了半晚才能安然睡过去。至于昨夜半碟子令忧愁的她吃撑的罪魁祸首芙蓉糕,不提也罢。 不过,显然望舒低估了隽离的耳力与和她苦难共担的心力。 于是隽离悠悠然出了口,声音飘逸宏远,洒脱绵长,确保了她即使从刚才开始跑到了十数里之外也能听到:“望舒,快收拾齐整来帮忙。” 这一次,望舒总算把心底汹涌无边的真诚忧愁搬上了脸。 待到望舒恋恋不舍地把自己收拾利落端端站在了隽离面前,隽离沉然的容颜总算春冰乍融融出了一个温柔笑意来,巨大的差别待遇令中场休息不经意回头一看的赴死仁兄再度委委屈屈地回头去哭了。 司空见惯的望舒怜悯地看他一眼,把方才强忍的明丽笑意畅快丢给了隽离:“隽离你这么早叫我帮忙什么啊?” 隽离长叹一声收了笑意,有些忧愁地揉了揉额心,手指一指那边坚定不移赴死的仙人,断然开口:“他交给你了。”能把素来镇定从容的隽离烦到落荒而逃,这个仙人也是个仙才了。望舒敬佩地望一眼那瘦弱背影,心底对他赞了一声,真是个人物。 不过,这般人物,她道行不够,也还是不接近了吧。 心底对隽离道一声抱歉,望舒熟练地广袖一拂遮了容颜,硬生生将声音拧成了悲悲切切:“啊,今日晨起,我看到殿外一只分外娇俏可爱的黄莺儿,真是鸣声婉转,惹人怜爱……可是,竟有一只苍鹰,心思残忍,竟是将那无辜的可爱鸟儿当做食物捉走,当真令人齿冷……可怜我看到太晚,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玲珑莺儿命丧黄泉……何其不幸,何其令人心痛……啊,此刻更是痛得狠了,俨然千万银针入骨穿心,勾着血rou都疼……这痛何其厉害,我实在经受不得……待我回去好好缓一缓,缓得痛轻了,再来好好缅怀那可怜可爱的黄莺儿……”说着,步子便随了话音一步一步向着门口挪,时刻准备着开溜。而那一心赴死的仙人也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几乎恨不能握住她的手狠狠摇上几摇,赞她一声姑娘实在宅心仁厚。 及时唤住她的是隽离平静声音:“望舒。” “嗯?” “袖子下面的笑,你没挡住。” “……” 望舒僵了。 但望舒何许人也,半年来日日风雨无阻去帮天绣元君演戏,被天绣元君粹毒的话谁知道打击了多少次,早锻炼出水火不进刀枪不入的坚实面皮与内心,因此她从从容容放了袖子,面不改色接着编:“那是我心伤之下惆怅入骨,自觉枉作仙人却救不得小小鸟儿,实在自愧,只得狠狠嘲笑自己一番,逼着自己莫要忘了一念之差,误了一条性命……”望舒就打赌那位仙人平日专心修行从不在意八卦,更不必说,戏本子……那位仙人果然不负望舒所望,明显从没看过戏本子,立时纯良无害地相信了望舒的话,并毫不犹豫把方才因隽离一语生出的些微怀疑丢得一干二净,信她信得更加坚定不移。 望舒得意地看向隽离,唇角一勾,便打算抬足:“我……还是回去好好缓一缓吧……也好,好好反省……” 隽离无奈地看她,终于叹了一声。“我今日做你最喜爱的翡翠糕,和水晶虾卷。” 望舒抬起的一只脚僵住了。 隽离再接再厉:“加上昙花冻,鸳鸯团子,糖醋鱼,元宝rou。” 望舒的步子已经有些颤抖了。 “赐绯含香粽,八宝鲑鱼羮,松鳞素鱼,琉璃酥……” 望舒终于忍无可忍地转过了头,竖起三根手指:“方才你说的每样菜再加三个。” 隽离悠悠一笑,伸手对上望舒伸出的手指,:“成交。” 解决了生计问题,望舒立刻满面春暖花开地转头,对着那仙人勾一个灿烂的笑:“那么,我们来交流一下你为何一心寻死呢?” 那甚少见过世面的仙人被她这瞬间的变脸惊到,抖着手指你你你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寻出一句话来:“你不是心伤入骨要回去缓一缓吗?” 望舒面不改色:“只因我方才一瞬醍醐灌顶,骤然醒悟世间万物有灵,而有灵万物也理应平等,苍鹰捕食黄莺儿是为了求生,若他不去捕捉黄莺,也自会有其他生灵捕食黄莺,而黄莺注定会死,苍鹰却也要陪葬,也实在太过残忍。若是从另一侧来看,苍鹰固然可以活下去,黄莺儿虽是死亡,却是舍身救鹰,是为了自己积德,兴许来生便能结出善果。如此一想,我便心不痛了,反而深深为此欢喜。各得其所,多好。”
那仙人目瞪口呆地看她半晌,终于心悦诚服对她鞠了一躬:“仙友高论,小仙受教了。” 隽离来不及走远的背影生生一颤,险些栽倒,望舒在身后悠悠闲闲品着茶水忙里偷闲看他一眼,心中简直要涌出同情来。 隽离都和她处了这么久了,竟还是不能适应她强大的逻辑啊。 “那么,你专心寻死之前,先给我留出片刻来讲一讲你是为何要如此坚定地寻死啊?”望舒放了茶盏,努力将笑意扳到和蔼可亲,“你连说都不说,我连想劝你别死的理由都找不到啊。” 那小仙闻言立刻双眼蕴起一汪清泪,哀哀切切地开了口。 事件起因,是一棵万年一出的沧灵木。 那是半月前,距离九重天颇有地位的上仙宿桓仙君十三万年大寿,天界有眼力见的不迭开始早早准备,千方百计希冀能在这位仙君面前得个美名,这般日后在九重天也好立足。再加上这位仙君一向行事洒脱,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对待初登仙的小仙也是一视同仁的仁善,很得九重天上下爱戴,于是这次他的寿宴,众仙都是卯足了劲想要讨他喜欢。 这位小仙的主子,環镜仙君便是其中之一了。 但念在自己好歹也是位上君,虽说远不及身为上仙的宿恒仙君,到底也是有身份的,便只遣了这个登仙不久的小仙落虚代她送寿礼过去,自己待到宿恒仙君寿宴当日再出场。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被交托大任兴奋不已的落虚太过激动以至于不慎迷了路,直接岔去了昆仑墟,并更加不幸地在昆仑墟里失了方向,苦着脸转了好几天硬生生没有走出去。 昆仑墟地处昆仑山下,生灵风物无一不与昆仑山相似,唯独只差昆仑山万物与昆仑墟相反,比如昆仑山顶一株六心梧桐树冠正对日月,而昆仑墟的六心梧桐则面对地府;再比如昆仑山上有一种尾羽极为艳异华美的白玉鸟儿,通身雪白而尾羽五彩绚烂,昆仑墟的白玉鸟儿则是通身五彩斑斓而尾羽雪白无瑕,恰与昆仑山相反。 昆仑山乃六界中有名的福地,每日羲和初现时都会聚集能增强仙力的仙露,对仙基浅薄者来说更是无上佳品,昆仑墟与昆仑山相对,倒也是难得的洞天福地,而且因着昆仑墟在山底,天生存着结界难以进入,仙露更是浓厚,虽不少仙人垂涎,但也无人能闯进,而且,昆仑墟中那对仙人来说绝佳的仙露对于妖魔鬼怪却是无上剧毒,莫说增强力量了,倒是会被逐渐腐蚀去妖魔之力,如此天时地利,后来索性被九重天拿来做了关押妖魔鬼怪的牢狱。 落虚路过昆仑山时已是赶了数日的路,虽说为仙,连日大耗仙力赶路也是分外疲累,便决定暂滞昆仑山略一休整再出发。 昆仑墟之事在九重天素来是常识,自然也不会有人再去特意传播,而落虚是散仙入天界,并非经了登仙会,此等常识自也是不知的,而環镜仙君素来只关心修行,自然也不在意这些小事,理所当然以为落虚应当是了解的,于是,一无所知的落虚感应到浓厚非常的仙露,兴奋异常便向着昆仑墟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