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曲烟云散
惊鸿坊既是在整个锦城独树一帜,自然也有独特手段立身。 便比如这花魁大会,寻常花魁大会最大不过楼子内叫价,而惊鸿坊不然,三十二里长街上百座花楼倾囊而出,每个楼子出一位花魁候选人,这选出的上百名美貌女子从早上开始一共经过点花、拂香、擎舞、当酒四项比赛,以得到花客的金花为证,最终得到金花最多的为花魁。 虽说是章台之事,可是这些比赛着实很吸引人,后来反而渐渐成了锦城一大盛典,几乎大半城池会倾囊而出,连妇女孩子也会来凑个热闹。 第一项点花其实就是每个女子捧上自己所选的花乘上鸾车绕城游一圈,由花客将金花抛上看中的女子车上,以金花之数为计,排名最末的五十名女子被淘汰,其余可入下一项拂香。 风箫声动,玉壶光转,婉转的歌吹声游丝般牵牵绕绕撩拨着人心底绮思,倏忽已飘近身侧,街道两边的人群刹那sao动起来,低低的赞叹和议论如同一阵风似地传递着,无数双眼睛看向从官道上缓缓行来的宝马雕车。 那一列被珠玉精心重重装饰起来的花车,每一辆都由两匹纯白色的马拉着,从惊鸿坊长街那边辚辚而来。 车厢的四壁都被拆除了,只余雕镂精致的车杆,垂下纯白的半透明纱幔,以华贵的明珠缀饰,精致金钩半绾半落纱幔,轻纱开合的间隙里影绰可见其间精致的美人榻,每座榻上都或靠或坐着一个袅娜美人,俱抱着一瓶娇艳花朵。 第一辆花车上坐着的是一个不过双十年华的美人,朱红色纱衣绣着大朵牡丹纹样,迤逦及地,透出其间吹弹可破的胜雪肌肤,怀中青玉瓶插了数枝娇艳牡丹花,恰代了团扇半掩她娇艳容颜,花下明眸善睐,眼神如蜜比花更艳。 “落雁……是落雁!”身侧有看客欢呼:“去年花魁落雁!” “啧啧,都一年了还是那么美……果然她还是用牡丹啊。” “就是,除了她,还有谁更配用牡丹?不知道今年是不是还是她独拔头筹?” “谁知道啊……哎哎,你们看,素玉来了!” 车上的落雁似乎看到了那些投过来的不掩灼灼业火的视线,突兀勾唇笑了一笑,眼神万种风情蚀人心骨,将手上的牡丹向着人群投去,激起人群又一阵sao动,金花更是汹涌往上扔。落雁这才满意般旖旎一笑,垂回眼神,花车缓缓过去。 望舒顺着牡丹花落下的弧度一看,果然那一处为了抢这朵牡丹已打成了一片,不由感叹这个女子果然很是厉害,听闻人群话题不在自己,立刻就抛花引人看回自己,不愧是花魁啊。 这一番思量间,第二辆花车驶过。上面坐着一位白衣美人,约双十年华,头上只戴着一对夜明珠,除此之外毫无妆饰,素雅非凡,配着雪色衣衫,手捧洁白素馨花,越发衬得容色冰雪般冷丽,叫人不由赞一声好一个冰山美人,立时无数金花被丢上车。 “哟……是素玉啊……听闻去年她和落雁只差了数朵金花落败花魁之位……不知道她今年怎样。” 旁边有人不屑一嗤:“能有什么……她今年可都二十五了,年老色衰哪里配得上花魁之位……要我说,还是云蝶最好,才十六,最是可人……”随着那人话语,话中主角的云蝶的花车也来了,车上是一个紫衣少女,挽着如云高髻,看上去年纪很小,更显弱柳扶风之态,情不自禁引人怜爱,膝上堆了几株紫色睡莲,也如她般清丽,颇引得数人投掷金花,不过远不如落雁得到的金花那般汹涌,而多数人,还按捺着等后面的美人。 “这个是……听说身价很高,怎么看着也不过如此……” “谁叫有人就喜欢这样娇怯怯的……快看快看,又一辆花车来了……” 之后陆陆续续又过去数十美人,从玉簪花、海棠花到梅花、杏花等等不可计数,一颦一笑,各自风流娉婷,容色与那名花交相辉映,一时间花非花,雾非雾,生生叫人花了眼。饶是兴致勃勃的望舒也有些眼晕,不由低了头揉着眼睛一声叹息,感概自己今日大大长了眼,而后担忧看向身畔隐在人群里的白梨,她本该是好好等在花车里等待人青眼,却是跑了出来在人群里看自己的竞争对手,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也亏了如此,望舒才得以一饱眼福。不过这可都快过一半了,白梨再不回去可就要错过了。 总不会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吧? 望舒还在思忖,一个小婢匆匆而来,神色很是焦灼地催促白梨快些回去,相较婢女焦急无比,白梨纱笠下容颜却是从容无比:“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说着,理也不理云里雾里的婢女,穿花拂柳离开了。 白梨一走,记忆画面也随之改变,换成一辆通体雪白的花车,毫无妆饰,漫不经心拉开纱幔,而白梨只穿了一袭素衣,抱了一枝纤丽梨花,斜斜地靠在那里,如墨长发全数挽起,珠翠琳琅压鬓,簪头流苏相击出缱绻音调来,引了数人探头来看。 眼看有人看过来,白梨唇角一弯,却是姿态优雅开始拔下簪花,一点一点除去琳琅钗饰,直至长发完全散开,逶迤在地,仿佛一挽墨玉慵然垂落,瞬间吸引无数人目光,白梨这才加深笑意,将手上雪色梨花信手插在发间。 墨发映着雪肤,梨花,恰如她的名字白梨,清雅无双,却也倦作艳色,反折出另一重风采来。 风尘女子千千万,但花魁却屈指可数。 或烈或真,或媚或纯,每个花魁身上都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味道,如蛊如毒,引人堕入她的那个梦。 而白梨,那冷淡的殊艳,便是她的蛊。 果然,她的花车很快堆满了金花,看得望舒都有些目瞪口呆。 又果然,之后几项比赛,也是白梨雷霆万钧压制了所有敌手。 临水小阁,纱幔飘拂,博山香炉吞吐流水轻烟,婉转游移着上升,恍惚令人身置海市蜃楼,云烟间的女子更显娴雅动人,而周遭人们皆是一脸被回忆缠绕的梦幻之色……到了擎舞,白梨也不走寻常路,她特意向异人讨教了西域之舞,配合了软骨之术,加上寻常绿腰凌波舞,创出一套新的舞来,跪下来时身子几乎要折做与地面齐平,如何能不引人瞩目……最后一项当酒,更是无比拼命,酒是一坛一坛灌,望舒都被震惊了,她自认酒中君子,也不敢这么玩命啊,况且她还是仙人,望舒觉得,白梨简直是拼了命在参加花魁大会,别的风尘女子当花魁只为了提高人气,实际上也没几个当真喜欢这职业,唯独白梨,是认真且铁心要当做职业去混的。 虽说,她是为了报复太子与宰辅。 望舒眼看着白梨这样成了花魁,像是扑火的飞蛾走向她的终局。
而她的终局,在两年后预演。 双九年华的白梨已独占花魁之位两年,而这一年,她命中的劫难来了。 她遇上了太子赵稹。 多年后一双人再遇,白梨早非当年蓬头后面面黄肌瘦,而出落成绝色佳人,赵稹自是没有认出她来,而赵稹,时隔多年,对她一见倾心。 那日,夜色已深,春风楼繁华落尽,归于阴冷墨色,白梨素来少眠,那日子自也不例外,于是白梨随意裹了一件轻纱走出了春风楼倚着明月栏发呆。 而赵稹就在此时,打马而过。 晚风疏清,刹那拂过三十二里长街,落满地夭色,染檐、瓦、路、栏、窗尽是桃花明净色泽,亦拂上桃花里一对儿女。 白梨低头挽起发,拂落发间落下的桃花,低头,恰看到明月栏下白马金鞍的清俊男子,男子同样抬头看她,目中映出一阙桃花,开出一池迤逦春水。 她倚明月玉栏,佳人玉色,一眼承柔情万缕。 他骑金鞍白马,少年侠气,一瞥藏思心千重。 这是一场,太美的初见。 可惜,它的后续并不如初见一样美好。 赵禛对白梨惊鸿一面陷落整颗心,自此情根深种再无药可救,白梨却一眼认出风华更甚的赵禛,且更生起恨意,灼灼怒意之下,两个人都如飞蛾,扑向了万劫不复的终局。 赵禛一心当白梨出淤泥而不染,待白梨情深意重,白梨却只是虚以逶迤,拿太子做了个移动金库……三年间几度辗转纠结,赵禛的情不曾打动白梨,却换来一场彻骨心殇。 赵禛既是深爱白梨,自然对她千依百顺,而白梨始终陷在多年前那些残酷的过往走不出来也不想走出来,而那些惨烈过往里,只有一个钟回是她这些暗影里唯一的亮色,她余下的半生,一半为了复仇,一半,却希冀着哪怕再见钟回一面。 为此,不敢死,不愿死。 可怜赵禛痴情许久,白梨对他,除了逢场作戏,便只有利用他寻找钟回。 而这一段情字纠葛里另一重要人物钟回,当年因为箭术考核逆了皇帝意思的他被老皇帝随意寻了个理由发配到了边疆做了个都护,也终于在白梨坚持不懈下被赵禛求情兼与皇帝翻脸而送了回来。赵禛一心以为,钟回当真是白梨的大哥,或许当如人所说,为情所困,而为情所痴,但望舒更愿意相信,那般睿智的人物也会因了情字糊涂,是他还存着奢望想赌一把。 赌,自己在白梨心中,到底可占得几分位置。 可惜,他终究,赌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