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话 八世师徒~之五
船行四日而止,君弃剑、史丹尼与师古、吴存下船道别後,选择了陆路最短的子午谷前往长安。 三国时蜀国将领魏延於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时,曾进言予其一万兵马辎重,经子午谷直指长安,子午谷北口的确也离长安南门仅数十里而已,急行军半日可至。不过君弃剑与史丹尼并不是在打仗,再加上君弃剑一离水面,身体状况即急转直下,几乎到了难以步行的程度,多亏有身高体壮的药师小狼让他倚靠行走,才得以上路。纵是如此,两人一狼的行进速度仍然缓慢,来到长安时,已是九月十七日。 这一路上,两人仍然聊了许多。史丹尼很了解自己为什麽会被屈戎玉选来陪君弃剑走这一遭、也知道屈戎玉放君弃剑出门的用意,更清楚君弃剑自己也在克制着~他在叙说自身面对屈戎玉的心态转变时,只提过蓝沐雨的名字一次,且还只是淡淡带过而已!虽然未曾面识,经由传闻来看,这位蓝姑娘在君弃剑心里,绝不可能那麽微不足道。 由此,史丹尼可以很肯定,君弃剑是在忍着、也在劝着他自己,不要再把蓝沐雨放在心上了。 君弃剑虽没讲,史丹尼却早由诸葛涵、王道口中探出了风,此事八成与黄长老有关。 黄长老是丐帮成立以来的中流砥柱、徐师叔的左臂右膀、也是苏州的守护神。他在君弃剑率众上衡山时协守林家堡期间,与蓝沐雨同时失踪,君弃剑却若无其事、不闻不问,这其中怎能没有问题?但明知有问题,史丹尼却知道不能问。 这一问下去,只怕会牵扯出很多大问题。林家堡本身於衡山已是惨胜,内部留下了许多问题,诸如阮修竹拉着石绯离去、瑞思於战中的『保持中立』、更别提许多人伤势未癒,不宜再有行动,而其中还卡着一桩:君聆诗行踪不明;徐师叔更是自师父谢世以来为北武林弄得焦头烂额,长期驻留常山分不开身,史丹尼可是亲眼所见,也因此才会请缨赴衡山助战。林家堡与丐帮双方都不能承受再增加更多的问题了。 既有这层顾虑,史丹尼开口便总是避开了关键部份。有些事,或许暂时刻意忽略,会比较好吧。 唐时长安城除皇城内的玄武门外,共有十一门可通城外,加上幼时随君聆诗云游时途经,君弃剑到长安的次数已非止一二,仍是习惯性的选择了南大门明德门入城。 史丹尼却真是第一次来到长安,在中央大道一路上不断左顾右盼,兴奋之情溢於言表。只是路愈走、看愈多,他心里却愈来愈觉得奇怪。 君弃剑却是一心赶往沈既济的宅子,全没注意。 两人来到沈宅,叩门之後,便有位老房门将两人接入厅中。沈既济今日不必上朝,待在家中,立即便迎了出来。 君弃剑早就和沈既济说过厌繁礼,双方没有太多礼数,只寒喧几句便各自坐下了。君弃剑却已迫不急待,一坐下便问:「孩子可好?」 沈既济先是一怔,继而笑道:「拙荆近来常觉腹动,想来那娃娃不止健康活泼,还好动得很。」 君弃剑愣了一下~这麽说来,还没生呢…… 沈既济道:「恩公怎麽反而比我还急?」 史丹尼笑道:「他急着,要收你的小孩,当徒弟啊。」 沈既济不解:「啊?徒弟?唔……我信里不是说请恩公来认义子吗?怎麽变成徒弟了?况且,我曾听说过,恩公至今只曾有一徒,且十分疼爱,只是早夭,如今怎忽然又生起了收徒的念头?」 「这自是有些理由……」君弃剑轻呼了口气,便将理由告知沈既济。说完之後,又道:「小狼极有灵性,你那孩儿沈望曦究竟是否寒星转世,让牠一试便知。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沈既济本是豁达之人,且唐时佛学甚盛,轮回转世之说无处不有,也不觉得奇怪或意外,只笑了笑,道:「於情於理,我都无不允之理啊。」 史丹尼却觉不解,问道:「情是说,你的小孩若真是寒星转世,你当然要成全。那理又是什麽?」 沈既济道:「汉人有句俗谚,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原本便是请恩公来认义子,若恩公欲收吾儿为徒,这情份更胜义父子,我自是乐意。」 史丹尼点了点头。沈既济道:「我了解恩公急欲确认,只是拙荆一早便与侍女往庙宇上香去了。她自幼信佛,每次去庙里都要同菩萨聊上个把时辰,再加上来到长安之後,三步一寺五步一院,她常是拜完了一间又一间,只怕没那麽快回来。」 君弃剑虽是无宗教信仰,但生在佛学兴盛的唐朝,倒也可以了解;反是史丹尼讶然道:「同一个木雕像都可以聊这麽久,还聊完一个又一个?了不起!」 沈既济哂笑了两声,又转向君弃剑道:「看来恩公身子不大好,需不需要先备房歇会儿?」 君弃剑的确疲乏非常,实想躺下不动了,但他一来想早一刻见到沈夫人,让小狼进行确认;二来又注意到沈既济谈兴未尽,他深知沈既济学富五车,从来不说废话,言出必有其意,便道:「不妨事。你是不是有什麽话想说?」 沈既济也不客气,当即问道:「听说君无忧先生行踪不明?」 此言一出,君弃剑、史丹尼皆是一怔,君弃剑讶然应道:「你怎知道?这件事……该当没有传出!」 「原来此事属实……」沈既济略一沈吟,道:「这消息已非秘密,早在四五日前,便已传遍长安。只是……我所探到的消息源头,来自回纥使节。」 君弃剑与史丹尼对望一眼,均皱紧了眉头。 沈既济又追问:「多久的事了?恩公难道没有追查过事情真相?」 君弃剑摇头,道:「最初听到此事,已有一个多月……然而真相……呵~查不得啊!」 沈既济一听,便即了然。 不查,还可纯当传言只是谣言,反正君聆诗忽然失踪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一查,若果属实,在野群雄恐将动荡。 沈既济是明白人,单单以朝廷还被蒙在鼓里的林家堡包围战为例,他很清楚如今在野群雄对於大唐的存续有多大的影响力。若果武林一乱,吐番尚有郭子仪的朔方军可以抵敌,但回纥一来呢?眼下河北为了田承嗣,可真是乱成了一锅粥,田承嗣降完又战、战了再降,搞得朝廷与九路军马晕头转向,他可是不亦乐乎。回纥若来,失去了在野群雄的牵制,又有哪支军能挡得住? 只是,作为一个忧天下的人,沈既济必须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倘若君聆诗真不在了,南武林又如何是好? 他自然将深沈的目光投注在君弃剑身上。 君弃剑当然也感受到这股期望又隐隐潜藏着不安的视线,他呼了口气,道:「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赶上二爹。」 虽是意料中的答案,沈既济仍不免有点失望。 他也知道,君弃剑意不在天下、亦不在江湖。只是如此一来,这天下人的天下,摇摇欲坠的天下,往後又该何去何从? 沈既济深思一阵,忽尔深叹:「这时代、这天下,实非先知者处地!」 君弃剑、史丹尼都没答腔,只是望着他。 沈既济也是决意一舒胸臆,朗声道:「如商纣、晋惠之世,君王无道,则为匹夫,天下有志者自可登高一呼,发起革命,匡正世道;但当今并非昏君,反之无理。然则帝虽非昏,世道却乱,四方蛮夷竞相入寇、宇内军阀争扰不休!这朝廷不腐败,原本不该反他,可这朝廷却又制止不了叛乱与蛮寇,二十年来不断陷老百姓於水深火热之中……此等将乱未乱之世,反之无理、不反却又痛苦不堪,甚至伤及子孙!矛盾!何其矛盾!」
这言论该不该杀头呢? 君弃剑不是朝官,管不着、也不想管;史丹尼却是满腹心思~林家堡也好、南武林也好,甚至连朝廷、整个中国此时都处於一种微妙的均衡与难以破解的困局之中,想要自此囹圄中跳脱,或许只有靠如同聚云堂那般的『勇者们』方有可能。君弃剑为屈戎玉一人对聚云堂宣战而胜之,很大可能是替苟延残喘中的大唐朝廷再次续命,这对神州千万黔首而言,究竟是好是坏、是对是错? 沈既济又道:「就连在京城……这一国之都,也不安宁。前些日子,又有回纥武士当街行凶,凶手虽已被捕入狱,但有前车之监,城内却没多少人家敢上街了……只弄得市景一片荒凉,哪还像个京城呢?」 君弃剑听了,不觉瞠目结舌! 依方才沈既济所言,回纥方面已获取了君聆诗失踪的情报,而现在又再次街上逞凶……这其中有什麽关联?是何缘故令沉寂了一时的赤心再次有所动作? 史丹尼喃喃道:「难怪!难怪!偶才奇怪,好好一个大唐京城,街上却没看到多少人,一点都不热闹啊。哎呀,不对!那你怎麽又敢,放你夫人出门啊?」 沈既济却也是无奈,苦笑道:「拙荆原本总是三天便要上庙一次,出事後也已让我关了五天。她貌似恬静,其实硬气得很,我实在拗她不过,看着这些天没再出事,只得让她走上一趟。」 史丹尼听了,哈哈一笑,道:「说得简单点,就是你,怕老婆、也疼老婆,就是啦!」 这话可真是只能让沈既济苦笑默认。他与夫人王氏虽是指腹为婚,却在二十年後分别成了家徒四壁的落第书生与苏州首富的掌上明珠,实可谓门不当户不对。然而不论父母软硬兼施,王氏却不就范,拖到二十二岁还不肯另嫁他人,才给君弃剑机会当了恩公月老。婚後沈既济又得妻家资助,方得赶考中榜,受封成为太常协律郎。无论是家是业,沈既济都可说是妻荫而得。这妻子不仅是他的青梅竹马,更是红颜知己,又兼情深恩重,沈既济自是敬之重之,对妻子珍爱无比。 沈既济有点羞涩地笑了一会儿,却见君弃剑面色苍白、眉头紧蹙,便道:「恩公身体显是有恙,长途跋涉来此太过劳累,不妨先歇……」 「不用!」君弃剑倏地出声打断,又思索了一阵,才道:「你……你夫人上哪间庙去了,你可知道?」 沈既济先是一愣,感觉到君弃剑话中有话,应道:「此时人在何处虽不晓得,但她常去的几间庙倒还清楚,一间间去找,总能找到。」 「好!走!」君弃剑说着,便站起身。但才刚离座,还没站稳,身子一晃又向後倒,几乎是跌回了椅子上。史丹尼看得大皱眉头,更奇怪君弃剑为何忽然又犯急了?他急着要确认沈望曦的身份,这可以理解,但几天赶路都赶完了,还差多等那一时三刻吗?他在急什麽?看他这模样,怎麽连我都有点不安了? ……慢着! 好像,漏了什麽? 回纥武士…… 君聆诗的失踪…… 田承嗣的又战又降…… 聚云堂的败北…… 全部连起来之後的是…… 「你等着!偶去!」史丹尼想通了!他找到关键点了! 君弃剑的担忧不是多余、他的不安感并非无风起浪! 恐怕,在某些人而言,『沈望曦』不是秘密! 眼看着史丹尼奋然起身,拖着满脸愕然的沈既济急跑出门,君弃剑瘫坐椅上,不觉叹了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