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临风志嶪岌 (2)
再绕过偶有点光的僧房、禅堂,便是数排空寂的灵房。夜色中郭心阳熟稔的走进第二排第五间,掏出洋火点燃房中的白烛。 烛光中,但见一口口棺木相依,序次如林,寺名“珠林”果真名副其实。 郭心阳将灯笼插在门框上,向雍澈惨笑道:“家师虽是法道之人,可我向来不敬鬼神,所以不曾给先父上过一炷香,想来也真是不孝之至了www.shukeba.com。” 雍澈听了酸楚道:“今日我都带来了,你便多上两炷。” 郭心阳听了干笑两声,“你别欺我不通礼法,这上香哪有后补的。”他接过雍澈递过的线香,在烛火上点燃后,径自走向两口并置棺木前的灵位。 郭心阳手持香火,跪在灵位前拜了三拜,这才起身插香入炉。 两个灵位上的字,雍澈看得分明——“故郭公茂宸府君之位”、“故郭夫人韩氏之位”。两个灵位均是有名无款,不知何人所立,可这灵位敬奉的故人,既英明显赫,又不出雍澈的意料。 他不禁想起那年东大教工寓所内,郭心阳和黎微音初见时的密谈。他更想起梅修二人曾说过,郭心阳从不参加誓师大会,只因“誓师”与“弑师”谐音。关外物资丰沛,市井富庶,乡民不理时评,对帅府老少两位司令均颇多赞誉,而郭心阳却始终对他们嗤之以鼻,即便后来与少帅有交,也始终未有善评。一切的一切,这些自从与郭心阳相交便困扰雍澈的谜题,此时此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我曾跟你说过,我的秘密终有一日会告诉你。”郭心阳道,“这就是我的秘密,唯一的秘密。” 雍澈点头道:“原来名震天下的郭将军便是令先考,这样的秘密,你本该瞒我一世。” 郭心阳摇头道:“我交游甚广,可真正称得上朋友的,却只有你们几个。”他拍了拍雍澈的肩膀,“你我相识时间不长,却最投脾气。再者,我更想告诉你,你刚刚失去了洛姑娘,而我失去双亲已历四年…” 他向父母灵位又鞠两躬,便出了灵房,点燃一支烟抽。 “子澄。”他吐出一径烟,悠悠道,“和你相比,除了哀思,我爹我娘留给我的还有这血海深仇。” 他见雍澈讶异,便冷笑道:“先父松龄公,毕生戮力革命,戎马倥偬,怎奈未遇良主,列于宵小帐下,而后毅然与他父子二人决裂,举兵起义。先父起事不成,沦为阶下之囚,这我理解,可他父子二人太也残忍,害死我爹娘不说,竟还将他二老暴尸于小河沿,这等大仇,我为人之子如何不报!” 雍澈脑海中瞬间浮现起与连闻歌初次约会的那个夏日午后,二人泛舟河上,在小河沿偶然看到满面哀愁的郭心阳。 郭心阳掐灭烟头,冷冷道:“老贼已死,小贼还在。可东北强敌环伺,杀了一个小贼,难免激起大变。子澄,在国家大义面前,我连父母大仇都能暂且放下,你切不可沉溺于儿女情长,不思进取!” 雍澈默然无语,不知如何作答。就在此时,忽见远处一点光亮闪烁摇曳,向这边移来。光亮近了,才看出是个手中提着灯笼的老者。 那老者看见二人,先是一顿,又上前两步,向郭心阳颤声道:“少爷…是你吗少爷?!” 郭心阳手中的灯笼滑落在地,上前一步紧紧托住老者双臂,激动道:“郑伯伯,郑伯伯您老还在!” 老者含泪道:“老天瞎了眼,像我这样的废人命硬得很,可老爷和夫人那么好的人却都不长命…少爷,你高了,壮了,长大了!” 郭心阳眼圈泛红,狠狠点了点头。 那老者又道:“少爷,当年老爷费尽心思,将你托付给郭六爷,你就应该悄悄的在天津卫好好呆着,怎么还敢回奉天?若是有啥闪失,老爷和夫人泉下有知,怎么能得安息啊!” 郭心阳抽泣道:“郑伯伯不用担心我,在沈阳没人知道我的身世。只是这么老晚,您老怎么还赶过来?” 老者泣诉道:“但凡是老爷夫人忌日,我年年都来祭拜,可这人越老胆越小,我怕白天过来被人瞧见,官府难为,所以…”
郭心阳再也控制不住,泪涕在面上肆意横流。 老者笑道:“我带了老爷爱吃的酱牛rou和老白干,还有夫人喜欢的松仁糕。给他二位供上,我坐一会儿也走。少爷,你是金枝玉叶,以后千万别再来了。放心,有我郑保一天,亏不了老爷夫人。你赶紧走,别让人瞧见!” 郭心阳还欲多言,却被郑保硬生生向外推搡,郭心阳知他性子刚烈,违拗不得,只得和雍澈唏嘘着出了珠林寺。 “郑伯伯是我家老仆。”郭心阳在马车上向雍澈低声道,“先父向来谨慎,知道自己树敌众多,所以他有子嗣一事向来对外秘而不宣。这郑伯伯便是少数几个知道此事的人之一。” 他长叹一声,又道:“当年先父先母被暴尸河畔,三日后方许收殓,那老贼却又派兵将我祖父和几个叔伯家围死。当时先父仍有忠心部将在世,可也都是逃遁在外,一时竟无人去收殓遗体。我人在天津义父家中,知道这事心急如焚,几度昏厥。是郑伯伯,只有郑伯伯不顾家人劝阻,将二老遗体发送到了珠林寺。” 雍澈点头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想不到这郑老伯身份寒微,却是个大忠大义之人。” 郭心阳正色道:“品性高低,又和身份贵贱有何干了?” 马车行到雍家,雍澈作别郭心阳,洗漱更衣后躺在床榻上,回想和郭心阳相识几年来的一幕幕。初见时的人如玉剑,冯大内的叱咤风云,帅府内的指点江山,武协内的智勇锄jian,义县陌上初开杀戒,大东门外与自己并肩力克崔氏双剑,还有他腰间所藏的那柄宝剑,剑身松针暗纹、剑尾松球如铃,原来都有渊源。 他弱冠之年惨遭失孤之痛,寄居人下,又满怀心事的重回故里,也不知是该算作还乡还是游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