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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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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茱儿见到了兰夫人。

    原来月娘离开之后,兰夫人就没再远游,一直留在幽兰馆主持大局,一方面是为了安抚馆内的妓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栽培新的花魁人选,日后重振旗鼓。幽兰馆虽然都是一群清倌人,可也不是餐风饮露的神仙,也要吃饭也要生计,不能因此一蹶不振。

    上午兰夫人还在休息,听闻红袖禀报月娘来信,连忙起身梳妆,将吴茱儿请到后院绣楼相见。

    馆内的姐妹们都将吴茱儿当是个小货郎,可她的女儿身却瞒不过阅人无数的兰夫人,既知她是来替月娘送信,便打消了疑虑。

    吴茱儿同兰夫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对这位传闻中名噪一时的秦淮名妓很是敬畏。敬是因为她凭一己之力开设了幽兰馆,给许多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提供了一所避风港。畏就说什么上来为何了,她总觉得能教导出月娘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子,那兰夫人一定更聪明了。

    “夫人,这是月娘亲手写的信,让我务必送到您手上。”

    她取出怀中信件,两手递到兰夫人面前,微微有些紧张。昨天晚上鬼大侠私自拆看了月娘的信,她没能阻止,事后她虽然又用蜡油将信封了回去,但若仔细分辨仍能看出不妥。

    所幸兰夫人心急于月娘的消息,接了手便撕开信封,并未察觉到这封信已经被人拆过了。她看到月娘亲笔,眉头忽而舒展,忽而皱起。

    月娘没在信上提到她进宫选秀一事,然而兰夫人早就猜到了一些,月娘先是向她报了平安。又诉说了吴茱儿同她姐妹之情。最后才写到正事,月娘拜托她在秦淮一带帮她打听一个名叫小黄莺的歌妓,形容了年龄和体貌特征,不忘叮嘱兰夫人小心行事,不要走漏了风声。

    兰夫人看完了信,凝思片刻,这才抬头看向吴茱儿。不露声色道:“多谢你来送信。待我修书一封,你再帮我送回去给月娘可好?”

    吴茱儿点头说好。

    兰夫人这便起身到隔壁琴房,吴茱儿静等了一盏茶许。兰夫人才拿着一封回信出来,交到她手上。又从手腕上摘下一只圆润的蓝水玉镯子,拉过了吴茱儿的手就要给她戴上。

    吴茱儿哪里肯收,她虽不识货。但见这玉色光泽如新,盈盈碧蓝。就知是贵重之物。

    见她推拒,兰夫人拉着她的手不放,温声细语道:“我一生注定无儿无女,月娘便如同我亲女儿一样。你肯同她做伴儿,替我照顾她,我不知如何感激。这镯子乃是我贴身之物。戴了许多年,有道是好玉养人。你就收着吧,不然我心头难安。”

    这下吴茱儿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兰夫人便趁她犹豫,硬是将镯子套在她的手上。说来也巧,夫人身形偏瘦,骨架纤细,同吴茱儿手腕差不多粗细,这镯子精致小巧,她戴上去大小刚好。

    吴茱儿用力拔了几次都没拔下来,顿时涨红了脸。

    兰夫人却笑着拉开了她的手,道:“你再拿下来,我可要以为你是嫌弃我的东西了。”

    “不不,不是。”

    吴茱儿无奈作罢,向兰夫人道了谢。

    将至中午,兰夫人有意留下她吃过饭再走,可是吴茱儿担心太史擎等急了又要发脾气,只能向她告辞,收好了回信,到前楼雅间去会和。

    太史擎一声不响地带着她离开了幽兰馆。

    等他们走后,红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兰夫人面前,又是撒娇又是耍赖,非要看看月娘信上写的什么。

    “就是报个平安,没别的了。”兰夫人对红袖一惯纵容有耐心。

    红袖眼见无望,闷闷不乐地嘟起了嘴巴,忽地想起来一件怪事,立刻告诉兰夫人知晓:“我才知道小货郎是个女儿家,而且她似乎同白鹿院少主相识,刚刚我看见他们一同离开了。”

    “什么?”兰夫人面露诧异,难以置信道:“你亲眼瞧见的?他们一起走了?”

    太史擎早在一个月前就在她这幽兰馆定了下处,留了空房。然而他行踪不定,就连她这个主人都没见过他两回,他何时来,何时去,她也管不了。

    “我肯定不会看错的。”红袖虽没见过太史擎真容,可是认得他身形。

    “那就奇怪了。”

    堂堂白鹿院少主,怎么会和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扯上关系?

    ***

    正午时分,吴茱儿跟着太史擎主仆二人回到了江宁城。

    “公子,不知你要往哪儿去?”她这回学精了,先问问他去哪儿,再说他们不同路,就能一个人回去了。

    太史擎望了望日头,约莫着时辰,拉低了一方斗笠,问道:“你饿不饿?”

    “不饿。”吴茱儿赶紧摇头。

    “饿了!”小鹿子用力点头。

    太史擎直接无视了吴茱儿,点头道:“那就先寻个地方吃顿好的。”

    然后转身沿着大街朝着四方桥走去,吴茱儿跟也不是,走也不是,小鹿子轻轻推了推她,笑嘻嘻道:“走呀,好不容易遇见一回,好歹一起吃顿饭嘛。”

    吴茱儿开不了口道辞,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一路上经过不少食肆和酒家,太史擎却没停下来,直往御街上最大的酒楼——百味居。

    酒楼门口的店小二热情地招呼他们进来,太史擎径自上了二楼,挑了个靠窗的桌子,一扭头便能看见楼下街景。

    “客官来点儿什么,小店有热有凉有荤有素有菜有酒,招牌有八宝狮子头、东坡rou、高邮三套鸭、松鼠鳜鱼......”店小二擦了擦本就光亮的桌面,一叠声儿地报了菜名。

    吴茱儿走了好长一段路,早上吃的豆花和包子早就消了食,这会儿听见菜名不由地暗吞口水,当真饿了。

    太史擎侧头看着窗子外头。小鹿子便揽了点菜的差事,一口气要了四热四凉八个菜式,把人家的招牌菜点了一遍。

    吴茱儿小声劝他少要两个,他们三个人哪吃得完这些,小鹿子却拍拍肚皮说不怕。

    太史擎这时开了口:“不要管他,他点的就让他吃完,吃不完叫他兜着走。”

    吴茱儿只好闭上嘴。

    小鹿子一点不怕。笑嘻嘻地又叫了一壶梅子酒。

    不消多时。一道道菜肴摆上桌,炖焖蒸炒俱全,层层香气扑鼻。面前再有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叫人食欲大开。

    吴茱儿捏了筷子就等着开饭,就见小鹿子随身带个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布袋。取了里面一双象牙白箸,用开水烫了一回。再递到太史擎手上。

    太史擎这才不慌不忙地夹了头一口菜,放进碟子,抬眼见着吴茱儿正眼巴巴地望着他。

    “看我作甚,吃饭。”

    吴茱儿如释重负。埋头吃饭,夹一口菜配一口米,津津有味。吃相却不难看。

    小鹿子就豪放多了,一盘子挨一盘子地尝过去。腮帮子吃得鼓起来。

    相比之下,太史擎最是斯文,执起酒壶自斟自酌,时不时夹一口菜下酒,他原是不大喜欢这酒的甜味儿,但是晚点还有正事要办,不好喝了烈酒误事,一壶梅子酒,聊胜于无。

    他掐着时辰,吴茱儿刚刚放下筷子,就听见外面街上传来一阵儿吹吹打打的响器声儿,隐隐约约夹杂着哭声。

    他们邻着窗子,转过头就能望见楼外情景,只见不远处街口走过去一队披麻戴孝的送葬人,漫天撒着白花花的纸钱儿,唢呐吹得响,锣鼓敲得亮,一路凄凄惨惨,正朝着这边走来。

    酒楼里有人瞧见这动静,坏脾气地少不了要骂一声晦气,吴茱儿原以为是城里谁家出殡,看了两眼就缩回脑袋,小鹿子却好奇地放下碗筷,跑到窗边去瞧热闹。

    不一会儿,送葬的队伍就到了酒楼外面,那唢呐声断断续续,哭喊声陡然嘶厉起来——

    “冤枉啊!我何氏一家三口死的冤呐!那仗势欺人的狗阉才趁我兄弟不在家中上门勒索,逼死了我那老母亲,逼死了我家兄弟二人妻!县太爷贪赃枉法,颠倒是非,断案不公!我兄弟二人今日就要到应天府衙门击鼓鸣冤,乡亲们随我们同去,看一看青天大老爷何在,天理何在啊!”

    喝!

    酒楼里喧哗一片,听见了街上的喊冤声,有几个酒客当即抛下了酒钱,跑出去看热闹了。

    吴茱儿也被这动静吓到了,站起身往楼下张望。这回看得清楚,那一群送葬人根本没有抬什么棺材,而是拉了一张板车,将三个亡命人平摆在车上,盖了一条白布遮住了头脸,这哪里是要出殡,分明是要将尸体带到衙门去告官。

    这样声势浩荡,无非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心。莫不是有天大的冤情藏在里头,民怎敢告官呢。

    吴茱儿跟着吴老爹出门在外,也见过几回喊冤的,但哪比的上这番动静,当即生出了好奇之心。

    小鹿子回头对太史擎道:“少主,咱们也跟过去看看吧。”

    太史擎看了吴茱儿一眼,将杯中酒饮尽,丢下一块银子,拿起斗笠站起身。

    “走。”

    小鹿子急匆匆地跟了上去,吴茱儿迟疑,时辰尚早,她不急着赶回江宁别馆,想一想便也跟着他们去了。

    ......

    一路喊冤的何家兄弟披麻戴孝来到应天府衙门外,打发了响器班子,何大郎上前击鼓鸣冤,何二郎便冲着后面跟来的一群男女老少拱手作揖。

    “多谢诸位乡亲们为我兄弟二人壮胆!”

    人群当中不乏壮士,大声大气地冲他喊道:“两位兄弟好胆,只管前去诉冤,我等在此做个见证!”

    太史擎三人就站在人群当中,看着那何家兄弟胡子拉碴,眼布红丝,形容十分憔悴。若说他们没有冤情,谁也不信。

    “咚咚咚!”

    鸣冤鼓震耳欲聋,响过三遍,衙门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跑出来两个衙役,看见外面乌压压的人群,先唬了一跳,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还以为是当地百姓要造反呢。

    何大郎见人出来,丢下鼓槌上前跪倒,高举状纸喊道:“小民有冤!”

    衙役们镇定下来,便没个好脸,对何大郎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敢胡来,要告状去县衙,滚滚滚。”

    按律,凡有诉讼之事,民告民需去当地县衙,如有不服,才能上告一级。再者,民告官也可以直接到州府衙门来。

    何大何二一起上前哭喊:“小民状告的是北直隶派遣来开矿的牛内监,此人掘我家祖坟在先,又使jian人糟蹋了我妻与弟妹,老母亲不堪羞辱,三口人被他们活活逼死了,天大的冤情无处诉说,求见知府大人!”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没有冒然接他的状纸,一个留在原地,一个入内禀报。

    不消得多时,衙门内便有了动静,又跑出来几个人,当中一名师爷对何大道:“知府大人已经听闻了你们的冤情,因你们状告的是朝廷官差,要上公堂,需得挨上三十棍杖。你们想好了,再做打算。”

    “我来!”何二郎抢先一步趴到了地上。

    师爷摇摇头,招手叫来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先将他打了一通,棍棍到rou,那何二郎先还忍得,到后头止不住哀嚎出声。

    旁人看不出门道,只当本该如此。太史擎却露出冷笑,这衙门里打人有讲究,有时三十板子下去,挨打的照样活蹦乱跳,有时三十板子下去,皮开rou绽都是轻的。

    这会儿衙役们显然用了十足的力气,一点没有手下留情。

    挨了三十棍子,何二郎身后已然见血,险些疼晕过去,师爷这才接了何大郎手里的状纸,将他们兄弟二人带上公堂。留下两位宗亲长辈同几个家奴在衙门外守尸。

    门外的乡亲们纷纷上前,却被衙役拦在门外,呵斥道:“公堂之上,不容尔等放肆!还不退下!”

    知府断案,岂是小民得以观之。能在门外听听动静,已经格外宽容了。

    吴茱儿踮着脚朝里面张望,视线却被门口的衙役们挡的严严实实,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形。这时候,她身边的太史擎却动了,他拉低了帽檐,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同那些守尸的何家人问话。

    “这位老伯,不知你家中究竟出了何等祸事,竟一连死了三条人命,能否细说一番,告知我等?”

    太史擎问话的这个老人,正是何家一个宗亲长辈,老人闻言长叹一声,抹了把脸娓娓道来——

    “真是造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