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打劫 (袁进)
已经在海上漂荡了二三天,袁进在狱中造成的虚损的身子骨反倒是快速的恢复了过来。他天生就是海上人家,在颠簸的海船上反倒比在四平八稳的陆地上更觉得滋养。 船舱的门帘晃动,从仓外进来一个人来。袁进见了来人,慌忙用胳膊撑着甲板,站了起来,毕恭毕敬的称呼了一声:“恩公” 进来的这个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天庭特别开阔,明显的鼻翼下,两条法令特别深,长长地弯进嘴角以下,看上去显得十分老成。他叫赵秉鉴,漳浦湖西乡赵家堡人士。祖上原本是南宗的宗亲闽冲郡王赵若和,为了躲避元兵的追拿躲到漳浦。几代繁衍,到了赵秉鉴这一代已经是漳浦很有势力的望族。赵秉鉴家中颇富,补了个郡诸生。但这个赵秉鉴自小喜武厌文,好结交江湖朋友,常以宋裔自居。几年前就成了袁进一伙儿的最大窝主。这次袁进失手被擒,关押进了大牢里,也是这赵秉鉴上下打点儿,疏通关节,才得以脱身。因此,袁进称呼他恩公。 赵秉鉴招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关切的问道:“袁壮士身上的伤还要紧不?” “只是些皮rou伤,已无大碍。” “咱们出海也有三天,还要多久方能到到那打狗湾。” “这入东挂的北风,漂儿行的快,不出今夜便可到打狗湾。” “这打狗湾始终不及大员接济起来方便,”赵秉鉴叹了口气“可如今这大员成了气候,再想去占据反倒不易了” 这个袁进很清楚,前些年他们这些FJ洋面吃水皮子的都多在大员过冬。可就在四年前,也是冬季,被官兵扫荡一空。袁进和他的手下也损失惨重,一直憋了几年,方算缓过一口气来。袁进和义兄李新招揽旧部,重新做起了吃水皮子的买卖。又有赵秉鉴这个土财东出钱出粮代为销赃,不出两年也倒是拉扯了几百号的人马,三十多漂子。只不过大员自前年起已另有移民定居,且有官兵守护、袁进和李新不敢冒然再前去,只能改在在打狗湾落脚。 正如袁进所预估的那样,当夜未到戌时,船便行到打狗湾。当晚没有月亮,天边只挂了些残星。星光在海面上跳跃着,潮水发出松涛般的声响。海涂上黑糊糊一片,只有流水冲出的沙州低洼处残曾的海水泛出大海一样的光亮。毛茸茸的山峦在灰暗的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怕人。山峦与海涂的交界处有一座十来间房舍的水寨。现在不到寨子面前根本看不清这里还有一座水寨。只有寨中偶尔传出的犬吠声才告诉人们这里有人家聚居。 天完全黑下来了,袁进让人在船头挂了三盏白灯笼,这是袁进约定好的信号。随即只见水寨中各处分别闪出一下灯光。不—会儿,水道中传来了一片“哗哗哗”的划船声。 不—会儿,袁进的船前涌现十多条舢板。领头的小头目晃了晃手中的灯笼,认出袁进:“原来是袁当家,袁当家的回来,快迎袁当家。”舢板闪出一条道来.袁进的船驶进了水寨. 刚刚泊船上岸,从暗处蹿出一个人来,一把把袁进拦腰抱住:”袁八佬,有日子不见,让哥哥瞧瞧有没有少胳膊少腿。” 整个水寨上上下敢这么和他说话的,袁进知道只有义兄李新了。李新当初也和自己一样在闽海吃水皮子。两人都立了字号,袁进叫袁八佬,李新叫洪武佬,被官军打散后,俩人的人马就合到了一处。自从袁进失手入狱俩人分开有小半年,劫后重逢自然分外欢喜。袁进把出狱经过一讲,又把身旁的赵秉鉴拉过来与李新相见。赵秉鉴虽是窝主,但一向只层与袁进联系,和李新还是首次见面。 李新双手一拱:“洪武佬李新在此先谢过先生对我二当家援手之恩。” 赵秉鉴也抱拳弓身:“久仰大当家雄图大略,今日有缘相见果然是英武了得,幸会幸会。” 李新哈哈一下,“不过是个水上毛贼,讨一口饭吃罢了。哪来的什么大略,赵先生说笑了。这岸边风大,咱们还是进屋叙。” 这时,船上的人也都陆续下了船,陆陆续续下来五六十号人来。李新狐疑的悄悄瞥了一下袁进。袁进会意连忙低声解释:“此次赵恩公不但是是送我回水寨,还带来了几十个江湖好汉要咱们水寨落伙儿。小弟斗胆先应许了。” “嗯”李新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依旧一副笑脸:“那就请诸位豪杰一同进寨饮杯酒,一来是为赵先生和诸位好汉洗尘,二来是为二弟压惊,去一去晦气。” 这水寨也费了袁进李新不少心血,依山伴海的一片建筑,四面都设有哨楼。众人进了寨,赵秉鉴被迎到大厅,又摆了酒席宴请。席上,袁进和李新兄弟轮番向赵秉鉴敬酒。几巡下来,喝得赵秉鉴满面通红,浑身发热,话也就多了。一会儿什么“日月重开大宋天,龙飞九五时,贵昆季都是开国元勋”,一会儿什么:“要做船中一国,海上天子,与尔等共享富贵。”只听得袁进和李新哥俩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又不得不随声附和。到了最后,赵秉鉴不胜酒力,裹着大氅和衣倒在酒桌上,鼾声震天。 袁进连忙安排手下将他搀扶到客房去休息。待赵秉鉴出了门外,李新长吁了一声:“这位儿也真是个活宝儿。” 袁进和赵秉鉴毕竟待了段时间,对其了解一二,为其辩解了两句:“哥哥见笑了,这位到底是富贵人家出身,平日里看几本书,听了两场戏便不不知天高地厚了。哪里清楚这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是何等凶险。不过这个赵先生,还算仗义,为人倒也爽快。痴虽痴了些,到也是个可结交的人儿。” “暂不理会他”李新转过身来,“八佬,你也早早歇了。最近咱眼线报信,有艘大漂子从GD去大员,估摸这明日就到咱们地界儿。这是大买卖,断不能让它飞了。” 等到第二日,天还未,半空中竟飘起雨来。李新和袁进商议一番,照约定出海。李新真嚷嚷,总因为怕这点小风小雨,坏了大买卖。 水寨的二三十艘船全部扯起了帆,乘着北风驶出了寨.他袁进站在领头船的主桅下,瞪大两眼注视着前方的洋面。灰蒙蒙天空正向黄色翻滚洋面飘洒着密集的细雨,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大半,头上包着的黄帕也已湿透,雨夹杂着飞溅的海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淌,遮住了他的视线。袁进并没有用手去抹,他依然紧握着刀把,不时晃动着头,以甩落脸上的雨水。生怕擦拭的功夫,放跑了等待的猎物。 船队在洋面上漫无目标的搜寻,一直到了响午,也没寻到半片木头来。袁进有点泄气。就在此刻一直呆在船舱里休息的李新高声喊他:“八佬,进仓来歇休,莫跟个象门①似的杵在那里。心尽管的放回肚皮里,这肥羊它不可能飞出咱的地面来。” 袁进一想也对,现在北风盛行,北上的船都要近岸行驶,不会贸然改了针路。既然肥羊要从南面来大员,就一定会出现在这片洋面上。自己犯不上心急,他刚要转身也去船舱,船上的瞭头高声喊了一嗓子, “西南方向有瓢子卷风②” 袁进闻声立马快步走到船头上,将手搭在额头一望,空中的雨水同样像有千万支换箭射过来,刺得许二眼睛生痛。他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果然发现有一片帆影。 “瓢后灵往右扳,向这些瓢子驶去。”李新不知何时已经也到了船头,站在袁进的身后下达了命令。 随着帆和舵的一阵转动,水寨船队的大小二十多只船都依次转向了西南。 西南方的来船越来越清晰了。袁进看得仔细,来船跟闽船不同上宽下窄,正是东莞大头船的式样。他兴奋的的回头,看了下站到身边的李新说:“大哥,我们摆个夹缝雁行阵,把前面肥羊瓢子裹起来。我们的这边的再往西偏些。” 李新点了点头,让人升旗号,通知左边带头的船往东偏些,将夹缝拉大。 两行船依次排成了开口朝向西南的“八”字形阵势。 这时了聊头又传下话来,说是前面的船已经准备掉头了。看来这艘商船也发现前面的船队有点不对。 “换旗号,通知各瓢子平六推升。莫非让肥羊跑了”李新高叫着。 “放心好了,肥羊跑不了。他们正逢蛇皮抖③,调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趁调头工夫,咱们早追上他们了。”袁进反倒镇静下来。水手们拉起了满帆桅上三张大帆都鼓得满胀,风吹的“扑扑”直响。 前面的肥羊正准备地向西南退去,水寨船队里有几条先行舢舨,架起两桨—叶淬像箭一样冲了上去,挡在广船之前,示意商船把帆降下来。 那商船不但不降帆,反而从甲板上抛出火球来,,那火球都是麻袋片、破布片包裹硫磺焰硝等引火之物而成,一经点燃就立即抛向舢板。不一会儿,就有三条舳舨上上升起了烈焰。“嗤啦”几下,扯帆的绳索纷纷断了,帆布卷着浓烟跌落下来,甲板上的水手纷纷跳海逃命。接着桅杆,船舱、甲板,整艘船都熊熊燃烧起来,“毕毕剥剥”地响着,不久海水就无情地吞没了那团大火。海面上浮起一批烧焦的木板、木杆。那些下水的水手有不少沉入了海底。残存的几个,有的抱住了一片焦木,有的艰难地在波浪中挣扎。
李新大怒,站在船头上骂娘。“猪仔胚们,靠上去,都靠上去,爷爷要他们的小命” 嗖嗖嗖,好几条带钩的绳索被抛向了对方的船舷上。袁进抓住绳索攀了过去。跳到甲板上顺手翻了一个冲上来送死的水手。登上商船的同伴越来越多,胜负很快见了分晓,商船上顽抗的人见大势已去,也纷纷丢下手中的刀剑投降。 李新也上了船,刚刚踏上甲板就指着那些被俘的船员骂道:“一个不留,统统丢海里喂鱼。奶奶的,猪仔胚竟然敢还手。不给点颜色,不知道他宏武爷长了几只眼。”话音一落,甲板上哭喊声顿时一片。 袁进被李新拉着去了货仓,两人四下搜寻看了看,这货仓里大多装的是黑不溜秋生铁和灰不溜秋的铅块。李新看了个遍后,吐了口吐沫:“呸,晦气。本还以为这把买卖能吃得满嘴是油呢,没想到只是干巴巴的几块rou而已。” 袁进拿了一锭铅块,又放了回去,方道:“大哥莫恼,且不说这一船货物就值几千两银子。单着这艘瓢子,没有万把两也下不来。这一趟买卖咱亏不了。” 李新叹了口气:“这船货物咱们吃不下,又要找那赵相公寻个下家出货。反倒麻烦”,背手离开了货仓。 船队回到水寨,雨还在稀稀拉拉的下着。上了岸后,得了信儿赵秉鉴也到码头迎接。袁进陪着他看过了打劫来的铁和铅后,赵秉鉴道:“这铁和铅在漳浦卖不上价,我认得一个同乡林谨吾常在大员来往,或可交予他贩到大员去。我听说那里的人倒是肯出高价收买这些东西。” “全凭赵恩公安排。“袁进招呼手下把抢来的货物全搬到了赵秉鉴船上去。 当晚又设下了宴席,李新、袁进、赵秉鉴在小厅内饮酒。这次随袁进等如何再劝酒,赵秉鉴都以不胜酒力托辞,不肯再饮。待三人吃了八九分后,赵秉鉴突然低声神秘的说的:”此番我来贵寨,一来是为了送袁壮士前来,二则是要送两位头领一桩大富贵。“ 听他这么突然一说,袁进吃了一惊。李新也放下了酒杯,饶有兴致的问道:”是什么富贵?“ 赵秉鉴又把声音讲了一份:”我已经在乡里联络一拨人马,准备明年初起事。到时候,希望两位头领从海上前来,咱们里应外合,拿下漳浦。“ 袁进和李进两人对望一眼,李进也低声问道:”你能拉扯多少人马?“ “不下千人”赵秉鉴得意的晃着脑袋。 这不是小事,打劫是一回事儿,造反可又是一回事儿,袁进心里打着拨浪鼓。李新可能也抱着同样的想法,都不言语。 赵秉鉴见二人不说话,继续劝道:“现在的漳浦武备不修,镇海卫只剩下老弱病残,铜山水寨连完好的战船也找不出几只来。大好的机会啊。若真朝廷大军来剿,咱们抢掠一番,远遁海上,到东番夺了大员,也是逍遥。那大员不过就五百水兵而已,富饶哪是这打狗湾可比。两位头领可要想清楚,几乎难道啊。” 这一番说辞似乎把李新说动了,他咬了咬牙,下了决心:“俺洪武佬这一百多斤算卖给赵先生了,跟着你干” 赵秉鉴把头转向袁进,袁进知道自己不能不表态了:“小弟愿听哥哥和恩公差遣。” 赵秉鉴显然十分满意,他站起身来,给袁进和李新面前的酒碗满上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举起碗来:“两位头领高义,赵某敬佩。来,这一碗酒祝我们将建立不世之基业。” 三个海碗碰在一起,就在这一刹那,窗外响起一阵闷雷,雨终于舒畅的下了起来。 ①象门,海上隐语,指的桅杆 ②卷风,海上隐语,指的是帆 ③蛇皮抖指的是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