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兰 (沈泰泳)
沈泰泳原本是打定主意一直逃到大员,但到了漳州府却耽搁了。那日事发突然,沈泰鸿、陈中允等人凑得盘缠到了漳州府就已经花得精光。沈泰泳不得已只得偷偷去这闽南分巡衙门去找族叔沈一中求救。他本想在族叔这里借点银两,雇只船就前去大员。 谁知见到族叔后,沈一中执意将他收留在府中,不肯放他离开。说这天底下哪有自己人落了难,本家不收留却要投奔外姓的道理。说什么不许沈泰泳离开。他让下去收拾一处偏院,安置沈泰泳住下,又派了个书童沈静伺候他起居。沈泰泳在这闽南分巡衙门内一躲就是俩月,顺顺当当的躲过了新年。 万历三十三年的大年初五,沈泰泳照例到族叔房里请安。沈一中招呼他坐下,抽出一封书信来告诉他:“老夫派去京城打探消息的人来信了,你们昆季此番惹祸不小。那苦主王家果不肯罢休,从大兴县衙告到了五城兵马司。京城御史们也如同见了血蚂蟥一般,接连上书参你父亲管教不严,纵子行凶。龙江翁也上书请罪,好在圣上英明,把双方奏章都留中不发,只是让五城兵马司缉人。五城兵马司在京城拿不到人,已经移文到宁波府追捕。” 沈泰泳这到了福建后,首次得到了京城确切消息。当他听到自己连累父亲受弹劾不得不上书请罪时,刹那间想起了父亲那苍老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他急忙用手背抹去了泪,噗通跪在了沈一中的面前: “劣侄不孝,连累老父,有辱沈家门庭。但请叔父大人将我解入京去,偿他一条性命罢了。” “休要胡言”沈一中伸手将沈泰泳搀扶起来,“那王家本是纨绔子弟,命当该绝,不怪你家兄弟。再说你是代兄背罪,有功焉有过!今年乃大察之年,朝中各方都虎视狼窥。你若去投案,不但帮不了你父兄,反倒害了他们。今日之计,唯有在我处安心住下,待过上几年,风平浪静时再另做图谋。” 沈泰泳听言拜谢,回到自己偏院。此后一连数日都不停忆起老夫,自责与悔恨搅在一起,胸中异常忧闷。服伺他的书童沈静年方才十五六岁,玲珑剔透,精明机警。这几日想必是见到沈泰泳每日烦闷,便变着法子的想逗乐他。只是沈泰泳的心中心结,那里是一个孩子可以纾解开来的。 正月十五,沈静又来怂恿沈泰泳出去看灯会。沈泰泳早就听说过上元节灯光闽中冠天下,灯会从初十到十五连日不断。若是平常,沈泰泳早就慕名前往观瞧。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沈泰泳不愿意也没有没心情出去玩乐。沈静从初十劝到十五也未全动。沈静终究是孩子性情,见沈泰泳又不同意,竟翘起嘴来。沈泰泳于心不忍,便道:“我是不去,若不许你今夜自己上街玩耍。” 沈静一撇嘴:“公子不去,小的怎有脸独自上街。今是元宵最后一日,公子老闷在屋内,就怕会闷生出病来。” 沈泰泳耳根软,这厢架不住书童的一阵劝,便道:“那我们去个把时辰便回来,不可贪玩留恋。” 沈静高兴的快跳了起来:“咱们儿今儿就到南市街逛一圈就回府。小的这就为公子更衣。” 这福州府的灯市果然名不虚传,天一擦黑,华灯齐放,灿烂辉煌。大街小巷,人流如潮。南市街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些诸门买卖。沈泰泳主仆俩沿着街走几步,前面正修建“尚书探花坊”①,街道变窄许多,人头涌动,沈泰泳俩人挤不过去,便转向府前街去。 酉时刚过,各种造型的灯便陆陆续续点亮了。有高达十丈的五色灯,还有横过大街的长灯,更多的还是各家各户挂在自己门口的灯。这些灯和百姓们的生计息息相关,所以也就格外生动。有荷花灯、牡丹灯、西瓜灯、仙桃灯、柿子灯;还有金鱼灯、鲤鱼灯、仙鹤灯、鸳鸯灯以及猴灯、兔灯、马灯、凤灯、蝉灯等。最引人注目的,是绘着人物故事又不断旋转的走马灯,让人眼花缭乱却又不忍离去。 府前街上还用几辆大车摆成台子,上面有些艺人表演百戏,有耍猴,吞剑,顶碗,变戏法的,各种杂耍马戏应有尽有。 沈泰泳和沈锦早就把时间泡到脑后,从酉时逛到了戌时,沈静意犹未尽,拉着沈泰泳去逛三桥。说倒这转三桥,沈泰泳倒想起了在叔父书房中看到福建诗人的一首诗词来,”彤檐高揭露妖娇,月色灯光映翠翘。年少路旁虚送目,良家女伴转三桥”②。这转三桥是福建民俗,正月十五,妇孺多从各做桥上走过,以祈求来年无病无灾。 沈静拉着沈泰泳,再往南,沿马坪街出了南门,冲着着南门溪走去。此刻南门溪上的薛公桥畔,人头攒动,妇女云集,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相跟着走过桥去。这些走桥的女子,皆身着葱白绫衣,或米色绸裙,素净淡雅。那呖呖莺声,款款笑语。别具风韵。月光照处,都仿佛是嫦娥下凡,仙女降尘一般。 沈泰泳主仆跟着队伍,四周莺莺燕燕,花团锦绣,颇为惬意。沈泰泳心中的忧闷也早抛到了脑后。这样从薛公桥的这畔走到那畔,又从文昌桥的那畔,沈静乐不思疲的拉着沈泰泳这样逛几圈。 忽然前方一阵sao乱,沈泰泳望前观瞧,却见前面人群中有几个无赖汉夹在在人群之中,故意往年轻女子身上冲撞,借机揩油。前方的女子纷纷躲避,沈静气不过走上前,对着为首的无赖汉的腰间,故意撞了过去。那人吃了撞,转过身来抓住沈静便要打。 沈泰泳见状连忙上前去,一把将沈静扯到身后。一回身和那无赖汉打了个照面,这一下双方都愣着了。沈泰泳记得眼前这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儿,他是福建矿税监手下的一个姓林的税棍,具体名字已经记不起来了。当初册封大员按察使时,他在高矿监的府上见过此人一面。 那斯见沈泰泳似乎也感到面熟,怔在那里口半张着,高举的手也没放下。沈泰泳有罪案在身,哪里敢再生事端。当下拉住沈静跌跌撞撞钻出人群。好在那个税棍大概也是一时懵住,竟未追来。 回到了闽南分巡衙门后,沈泰泳辗转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他就去见沈一中,将昨夜的被税棍撞破和自己的担忧向叔父诉说一遍。 沈一中听完沈泰泳所说,脸色阴沉,追问一句:“这个税棍可曾认出你来。” 对于这沈泰泳也无把握,他只能回答:“小侄只在镇守太监府上与他见过一个照面,能否认出小侄也不得而知,但看昨夜情景,怕是他已忆起什么来了。” 沈一中捻须长思片刻,方道:“若是区区一个税棍倒也无妨,谅他也不敢言语。但这税棍身后却是高太监。你父亲屡次上书请罢矿税监,去年秋更是率领百官到圣上殿前冒雨跪请。虽未成功,但早与这些矿税监势同水火。若是让高太监探得你躲在此处,只怕以他的性格不会善罢甘休,必生事端来!” “小侄也是这般想的”沈泰泳接过话,“这漳州府的分巡衙门小侄是万万不能再留了,若是被高矿监抓小侄这个把柄,不仅仅父亲大人那里难以斡旋,还要连累叔父。恳请叔父当下允许小侄离开漳州。” “此番也留你不住了,”沈一中点头同意,“你原本要去大员,那里虽处荒蛮,但在此时也算是个去处。这也不急于一天半日的,待我安排妥当,便送你前去。” 又过了几日,沈一中把沈泰泳招来,把一个叫康定昌的船主介绍于他,安排他不日在月港乘船前往大员。临行前,沈一中让书童沈静一路相随照顾,又取了一千两纹银给沈太泰泳日用。沈泰泳推辞不掉,一一收下。叔侄俩挥泪洒别。 船离了月港,两昼夜便到了大员。下了船板,沈太泳就吃了一惊,原先封舟停船的地方如今已经成为一个有模有样的小码头,沿着海边修了护岸堤,一条大路通往内陆深处。因为自己时族叔闽南分巡道沈一中亲手委托的客人,船主康定昌特别的殷勤,下了船就找了两顶便轿。沈泰泳上了轿,轿子便颤悠的向大员的中枢上寨走去。
这一路,沈泰泳偷偷揭开轿帘向外观瞧,虽离上一次来大员只有半年,沈泰泳却不敢认眼前的景象,路两边都是阡陌分明的良田,多数还未播种,黑黝黝的土地已经翻开。风车或水车时不时就跃入眼眶。脚下道路很平整,宽度够得上两顶八抬大轿并排行走。乡间的道路最上层全是碎石细沙。到了上寨内又换成了打磨过得青石板。 上次沈泰泳来时这上寨还是几乎全是茅草房,而如今砖瓦砌成的大院比比皆是,青石街道两旁都是商铺门面,幡幌悬帜高挂。虽尚不如漳州府繁华,但若只看这一片街道,已不逊于海澄县。 沈泰泳一边看一边吃惊,不知不觉见轿子停了下来。沈泰泳下了轿,正对着的建筑便是新修大员安抚使司衙门。衙门面北朝南,仿的是内陆衙门的式样。五间开的仪门耸立在沈太泳眼前。 早有人入内通报,半柱香的功夫,仪门打开,李乐水从中迎了出来。他一见沈泰泳,就张开双手欢迎: “接到信儿,我还不敢相信。今儿是刮得是什么海风把你沈公子给刮到这来了。” 沈泰泳唯有苦笑。众人被迎到了内厅,落座后沈泰泳把自己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李乐水听罢安慰他: “世事难料啊,事已如此,沈公子就不用多虑了,大员山高皇帝远,你就现在此处安顿下来,再做打算。”当即吩咐人在衙门内院收拾一处偏院供给沈泰泳主仆居住。 沈泰泳这便在大员住下,在大员除了李乐水他还有于一城,赵士祯相识。接连几日,李乐水、于一城、赵士祯接连做东宴请沈泰泳,为其接风。沈太泳五日里倒是有三日醉成一摊。 这一日,于一城又在营中请沈泰泳,李乐水在旁作陪。酒喝道了三巡,三人舌头都喝大了。于一成端起酒杯,来到沈泰泳面前一只手搭在沈泰泳的肩上,一只手搭在李乐水的肩上,捋直了舌头说道:“沈公子,以前是是相府的公子。我们这样的下人请你喝酒也是高攀,今儿你是落难了。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咱们三人也算是情投意合,不如结拜为异姓兄弟,你俩若是愿意,咱们这便点上香烛,若是不合意,全当我老于又喝多了。” 沈泰泳和李乐水听罢都拍着桌子叫好,于一成立马叫来亲兵摆上关公的神像香岸,三人各持一对香烛对着关公像叩头。沈泰泳和于一成都报上了各自的生辰八字。轮到李乐水他却卡壳了。寻思半头,他才到今年是二十六岁。于一城怪他不够爽气,但还好各自年龄已分。于一成最长,做了大哥,沈泰泳最幼,为三弟,李乐水排行在中间。结拜后,三人又喝了几巡酒,大醉方归。 第二日,日上了杆头,沈泰泳方醒了酒。他摸了摸想要裂了的脑袋,想起了昨日结拜的事情。当下取来了笔墨,各书了一封金兰帖,交给沈静让他送与两位兄长。 接近中午,沈静方回来,将换回的两张金兰贴还给沈泰泳。沈泰泳打开李乐水的金兰贴一看:“李乐水,二十六岁,己卯年丙子月丁丑日生。” ①尚书探花坊,南市街上的牌坊,万历三十三年为林士章所建。 ②万历间徐熥的《闽中元夕曲》 ③指的是万历三十二年,长陵明楼失火后,沈一贯借机率百官冒雨跪请万历撤矿税监,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