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分家(黄明佐)
黄明佐深深吸了一口烟斗。这个烟斗是出自林家瓷场送的礼物,出自林家老爷子林子信之手。洁白如玉,握在手里异常的温润。 呼,两道白烟从鼻孔中喷出,黄明佐又将深纳腹中的烟吐出来。一纳一吐,黄明佐感觉人清爽了许多,盛夏午后特有困乏被驱走了不少。这烟草真是好东西! 提了神,黄明佐放下烟斗,快速的把手边的账本翻了个遍。反复确认没有纰漏后,他才合上账本,重新用布把账本包好。算起来,黄明佐入黄和兴商号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最早,老东家黄康只是个搭船走海的做小本生意商客,积攒了本钱才立了字号,开了这黄合兴。其中最早在家乡招募的几个先生伙计中就黄明佐一个。一晃二十年了,最早的那批先生伙计中有的过了世,有的离了号,只有他一个熬到坐上了商号的大掌柜。胆大心细守信是他的优点,老东家常对他说他天生就是个买卖人。 可如今,黄康没了,孙大也没了。黄和兴号落得到黄舜华这个还没有张开的丫头片子头上。这个大小姐从吕宋回来只交代两件事儿。其一,今后黄和兴号不再到吕宋和干丝腊人做生意。其二,要合账。 对于这其一,黄明佐颇不以为然。他有句话常挂在嘴边,生意就是生意。有钱赚杀父仇人也得伺候,没钱赚亲娘老子也不认。要赚钱就不能把感情掺杂进去。黄和兴号的生意大头都在与吕宋的商贸上,不做吕宋的生意,等于自己把黄和兴商号这棵大树的跟挖断一半。还好自己当初借助移民大员,布置了后手,若真不做吕宋的生意,也只能冒险和日本做生意。 黄明佐又快速贪婪的抽了几口烟,然后站起身来,将烟斗掐灭。把摆在桌子上账本收回到用来装文书的梨花木匣里。然后抱着匣子出了门。今日黄大小姐召集黄和兴号的人议事,估计这是准备要合账。 议事安排在玻璃坊内的客厅里,这是是大员目前唯一的高墙深院的建筑,重大的事在这儿最为方便。黄明佐比约定的时间早上半个时辰。这也是他的做事经商的习惯,叫留余。往吕宋运送一百件瓷器,他总是多备上几件以供损耗;和别人约定的时间,他每次也都要提前到达。水满必溢,做生意也一样,凡事都要留余,方有回旋的余地。 不一会儿,李乐水、程子嘉、林希宗等被召来议事的人都陆续到了,大家一边寒暄一边在等候黄大小姐。如今的黄舜华穿了件素白的月华裙,搭了件水绿色儿的薄罗衫子,脚下白纱袜衬红鞋。若不是那双天足,乍一看或以为是大明哪家未出阁的大户闺秀,没了以前干丝腊人的迹象。 嗨,黄明佐心中暗叹了口气。名字可以改,服饰可以改,甚至信仰都可以改。但肤色和那双蓝眼睛却是谁也改不了的。总不能割rou剔骨的还给亲生父母吧。生你的父母是无法选择的,这就是命,非人力可抗拒的。 黄舜华到了厅上,先给厅上诸位都行了个万福。带她落了座后。黄明佐把一直抱在怀里的黄花梨木匣子捧到八仙桌,上推倒黄大小姐面前。拍了拍匣子,对黄舜华说道:“这两年柜上的账本,万金簿,太平清册,这些年黄和兴号在各处的地契,房契全在这里了。请东家过目”。黄明佐已经把黄舜华叫侄女,如今也很自觉的改了口。 “伯伯,合账的事情不着急,今日请诸位叔伯兄长来,是另有事情相商。” 这出乎了黄明佐的意料,他收回手来,望着黄舜华看她要说什么。 只听到黄舜华清声说道:“我义父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一生也未娶妻,只收养了小女子和孙大哥两人。此次义父和义兄在吕宋蒙难,家里再无别的男嗣,黄和兴号只得由小女子我出面承担。黄和兴号是我义父含辛茹苦积攒下的基业,今后就得仰仗在座的叔伯兄长了。小女子在这先给诸位行礼了。”说着竟要跪下给在座的行个大礼。 厅上众人都慌忙起身,黄明佐离得最近,伸手把黄舜掺住,不让她跪起。黄明佐口里连称“使不得,使不得”,心却中暗道:这一场大难下来,这位大小姐倒是换了性子似得。老东家对这大小姐虽然娇惯,但终究教养的好。在吕宋蛮夷之地也很懂礼数。 黄明佐把大小姐扶回椅子上,劝慰道:“老东家待人忠厚,这堂上在座的都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更何况我们都是黄和兴号柜上的人,守住这份家业更是我们份内的事情。东家,大小姐你大可不必这样,有事情你尽管吩咐。” 黄舜华点了点头:”黄伯伯既然这么说,对于黄和兴号,小女子今天还真有点儿事要交代。第一要务就是分家拆伙儿。” “分家拆伙”这话听得黄明佐心中咯噔一下,虽是已经入伏天气,这脚心也如同感到冒凉气一般。 “这也是我义父生前的主意。他曾几次对大哥说过,泉州和吕宋两地海路遥远,音讯难通,就此有意将在大明和吕宋的生意分立。如今咱们商号虽然不再做吕宋生意,但大员情形与吕宋相仿。我想也把这两地生意分开。” 黄舜华接着道: “大明的生意依旧用黄和兴的招牌,大掌柜是黄伯伯。而大员的田地和玻璃坊我打算分立出来,另立字号,由李乐水大哥担当掌柜。但要话要说在前,咱们这是分家不分业。今后大员所需采办还由黄和兴号来负责,大员出品的玻璃烟草也全归黄和兴号在大明贩卖。” 黄明佐从刚刚的一闷棍中回过神来。黄舜华的这段话他听的真切,这那里是分家,分明是削权嘛。把他由全权负责的大掌柜变成了和李乐水分立的并肩掌柜。这让黄明佐的脸色有点挂不住了,心底有气。 “也不用你这个丫头片子撵。大不了我就辞柜,走了便是。”他心里这么想。脑袋一冲动,他就要张开向黄舜华辞呈。 黄舜华大概也注意到了他脸上的阴晴,她陪着笑制止黄明佐的发言;“伯伯,切听侄女把话说完。” 黄明佐把到嘴边的话又缩回去。也罢,先看看你这丫头片子还要什么招要出。 黄舜华继续说:“既然分了家,商号里的老规矩也要改一改。原先咱们商号账期分红是****开,财东拿六成,剩下的有身股的掌柜伙计们拿四成。那是因为我爹爹他还参与经营,很多大事小事还需要他拿主意。如今不同了,小女子我也不懂的经营商号,今后商号赚不赚钱,赚多少钱全要仰仗商号上下的掌柜先生伙计们了。财伙再像以前那样****分成就不太公平了。从今往后,账期财伙分红要倒过来才对,四六分” 这一决定,让在座的诸位都倒吸了口凉气。但事情还没有完,黄舜华拍了拍座位边的“宝匣”又说道:“号里的万金簿我也翻看过了,咱账上身股最高的就是黄伯伯黄掌柜,八厘九。其次是我故去的大哥孙大,七厘,再次则是大账房程先生,六厘。剩下还有些以前立功的伙计把式有记上一厘或两厘的。”然后她转头问程子嘉“程先生,我所说不错吧” 程子嘉点了点头:“东家记得丝毫不差。” 黄舜华继续道:“李乐水大哥此次涉险去吕宋接回我父亲的尸骨,应记得一大功。他提供了玻璃的方子,为我商号开了条财路也当记一功。李大哥立此两大功,黄伯伯,按照号规应对如何奖励?” “号上规矩立一大功,可记三厘身股,一小功可记一厘身股。东家还漏了一条,李掌柜在移民一事上也出力不少,当记一小功。算下来有七厘身股奖励”。黄明佐说这话是捏着良心说,这些也全是事实。 黄舜华点了点头:“黄伯伯说的对,算下来李大哥有七厘身股,刚好顶了我故去的义兄。林希宗师傅在建玻璃坊也应记两小功。程先生在移民上也可记一小功,都各加身股。” “可移民垦荒,办玻璃坊所有这些全都是黄伯伯一手定夺的,按理黄掌柜也应该记一大功。可黄掌柜的身股已经是八厘九,按照我们号上的规矩身股最高是九厘九。只给黄掌柜加一厘恐怕有失公平。” 九厘九就是一份儿,差一毫不满一分,这也是商家留余的用意。黄佐明心中颇不以为然:“最多多给我一厘的身股,你还能唱出什么花花来。”
黄舜华把声音提了起来:“为了表彰黄掌柜为商号做的贡献,我决定将黄伯伯的那九厘九身股转成死人股,永不消簿。” 永不消簿,黄明佐当场就呆住了。这一日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多了,但都没有这永不消簿这四个字最让他吃惊。 按照福建各商号的规矩,柜上的掌柜账房和立功伙计是可以分得身股的,参与账期内的分红。但这身股只在身股持有人在号时期有效,不能继承和转让。人死灯灭,人走茶凉。一旦这人身故或者离了号,这人所有的身股也就不复存在了、 但永不消簿的身股意味什么?意味着这一份身股和财股一样可以继承,可以留给子孙。只要商号存在就可以参与分红。从某种意义上说,它还要优于财股,毕竟它是身股,只分盈不承亏。 黄明佐脑袋飞速转动,这大小姐是打一巴掌,再给俩甜枣。黄明佐心里打起算盘来,分红财伙倒挂,永不消薄的一分身股给自己带来的利益要超出了商号分立给自己带来的权力和面子上的损失。他准备接受这新东家的安排,毕竟这世上万物,凡是都是门生意而已。 没有人反对,黄舜华对商号所做的决定就算通过了。随后黄舜华问程子嘉 “虽然今后俩家还是一家人,但账目还是要分开立。程先生你是愿意留在黄和兴号呢,还是准备去大员新立的字号呢。” 黄明佐本以为自己和程先生搭档多年,他会毫不迟疑的选择留下,没曾想程子嘉看了看黄明佐,又看了看李乐水,没有言语。黄明佐心都凉了,一狠心来帮他答道:“乐水这里新立号,万事开头难,正需要一位好账房,程先生就留大员吧,好在在泉州载找一位账房也不难。” 众人散了后,黄明佐径直的回到住处,程子嘉想追上去解释,他也没给好脸色,一句人往高处走,水往底出留给挡了回去。 随后几日,黄明佐简单和黄舜华合了账,就收拾行囊回海澄去了,既然已经分了家,他可不愿意死皮赖脸的待在大员。 等他回到海澄,没想到也有人在等候。来的是两位老相识,一位是海澄海商地头蛇李锦,另一位则是十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潘秀。黄明佐很是惊讶,这俩人怎么纠缠到一起了。 彼此交谈之后才知道,如今这俩人是在为和兰人做事。和兰人有一队商船业已到了海澄洋面上,目前正停泊在洋外的澎湖岛上。这和兰人相与大明通商,又没有门路所以找上了黄明佐的门来。 黄明佐一听这和兰和吕宋干丝腊人一样都是来自泰西后,来了兴趣。三人聊了半天,黄明佐出了个主意,若是大明朝廷不许和兰人入港通商。可先去大员。黄和兴号再换了去大员的船引,载货到大员与荷兰交易。这样大家都无了风险。 不曾想,李锦听了此话大声叫好,说他有个兄弟李乐水如今也在大员,最是方便行事。 又是这个李乐水。黄明佐心中泛起了不快。送走潘李二人后,黄明佐在厅上来回踱步。 我倒是小瞧这李乐水,这一年来他的势头起得太快,不但被朝廷封了官,在商号也是跟自己差不多平起平坐了。最让他烦躁还不是这些,如今的东家是黄舜华是个尚未出阁的遗孤,而这个李乐水也是年轻未娶。如果今后,这俩人越走越近,真到走到一起的时候,这商号恐怕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了。 这可不成。黄明佐焦急的搓着手,忽然瞟见厅上一角放置几匹丝绸,这还是王夫人差人送来的回礼。黄明佐一直丢在厅上没有处置。 看到这,黄明佐突然想起了王夫人身边那个水灵的丫鬟春梅来,心底顿时来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