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谈判 （李乐水）
浓黑的夜幕逐渐淡薄起来，东方透出了一线白光。这白光慢慢扩大，眼前又展开漫无涯际的海水，闪着亮光。三只海鸥展开雪白的翅膀，无声地掠过绿沉沉的水面，自由地飞往海的远方去了。船却还是停着。烟雾沉沉的大海彼岸，隐隐约约的勾勒出王城城墙的轮廓来。 李乐水起了个大早，正坐在船头眺望。尽管在来吕宋之前，李乐水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马尼拉王城外的景象还是让李乐水震惊。昔日繁华的八连已不复存在，拥挤的城镇变成一片白地，零零散散的点缀着几处小茅屋。 李乐水深吸了口晨风，穿过头来发现希尼亚也不知何时来到船舷旁。她怀中抱着一本圣经，喊着泪望着生她养她俄八连的方向。这可怜的姑娘此刻大概已经非常清醒，她义父义兄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 十四艘海澄来的海船依次在马尼拉城的外海滩泊开。这是大屠杀后来吕宋的第一批也是唯一一批商船队。心虚的西班牙人不敢再让中国的船只沿着巴石河驶入内湖，仅仅允许他们在外洋面停泊。 日头高升，逐渐透出云层，海天开始变得一片灰亮。王城圣奥古斯丁教堂的大钟发出沉闷的八声轰鸣。王城大门的吊桥缓缓地放下，一队持枪骑马的卫兵从城内飞驰而出。这是来接李乐水进城的卫队。 李乐水与诸位船主稍作交代，上了西班牙人送来的马，西班牙人的卫兵自动分成两列，将李乐水夹在中间向王城驰去。与其说他们是在护送李乐水，更不如说他们是在炫耀西班牙人的武力与军威。李乐水紧紧抓住缰绳，不住的给自己打气，“镇静，一定要镇静。没有什么可怕得。” 过了护城河，进了王城。虽说李乐水上次来过马尼拉，但那次只被允许待在城外的华人聚集区八连。这王城还是第一次进入，李乐水骑在马上，但眼睛却撒向四方留意观察王城的布置。 西班牙人在马尼拉经营多年，整个王城不大，但是被规划成一座典型的欧式菱堡，石砌的围墙向八爪鱼一样冲着巴石河岸伸出几个角来，围墙不是非常的高，但很坚固。墙上留有外小内深的炮口，铜制的滑膛炮伸出城墙之外。 城内鹅卵石铺成的大街很是整洁，两旁散落各式的西班牙民居。奥古斯丁教堂与总督府位于城中心，相对而望，分别代表这西班牙的王权和神权。 卫队将李乐水一直护送到总督府内，推开总督办公室的大门。李乐水发现这件屋子很宽阔但又非常空旷。房间没有过多修饰，除了一面墙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油画的内容实在描述一场激烈的海战，房间内也没有过多家具，只是靠窗户处摆着一张红木的办公桌，和带着流苏的羊皮椅子。 在办公室内早已等候又三个人，坐在羊皮椅子上的是一个四五十岁西班牙人，套着假发，穿着礼服。暴露在外脸庞与四肢带有航海人特有的古铜色肤色，虽然已经开始发福，但深陷下去的蓝色眼睛依然透出军人的干练。李乐水猜测这一位大概就是西班牙在马尼拉的菲律宾总督阿库尼亚。 在他的身旁站有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反差对比的非常明显。高的那个是一位年轻的西班牙的军人，笔直的耸立在阿库尼亚的左手，应该不是总督秘书就是他的勤务兵。 而右手边那个居然是个中国人，他像西班牙人一样留着短发，并把自己肥胖臃肿身躯塞进一件并不太合适的西班牙礼服里，像一个要被撑破了的红色的大气球。百叶褶皱的领子外挂着一串银制的十字架，搭配的非常刺眼。他腰微微向前弯着，带着一脸媚笑。这一位可能是阿库尼亚华语翻译，他能在大屠杀中幸存下来，并得到西班牙屠夫的信任，应该也不会是个善茬。 坐在正中羊皮椅子上的阿库尼亚，看到李乐水进来，没有起立。待到李乐水走进办公桌前站立时，他双手交叉的放在胸前，胳膊架在桌子上撑起上半身。亮着眼睛注视着李乐水，傲慢的宣布： “来自中国的商人使者，非常欢迎你再次来到马尼拉。你带过来的你们中国国王的信件我们已经看过。非常高兴西班牙和贵国就去年的误会达成了谅解。我作为西班牙国王殿下在马尼拉的代表和上帝最虔诚的使者，伸出双臂欢迎来自中国的商人再次回到马尼拉经商。”他一边说一边将交叉的双手分开，半举在空中，作出欢迎的姿势来。 阿库尼亚的这番话是用西班牙说的。他话音刚落，他右手那个胖胖的华人翻译便先微微向阿库尼亚躬身，然后轻轻咳嗽一声，高声翻译：“阿库尼亚阁下刚才说……” 李乐水无法掩饰自己对这个假洋鬼子的厌恶，这个人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后世电影《小兵张嘎》里的那个狐假虎威吃西瓜不给钱的汉jian翻译官。李乐水直接摆了摆手，示意并制止了这个胖翻译官的发言。然后用流利的西班牙语对阿库尼亚说道： “我想阿库尼亚总督阁下搞错一件事情。” 李乐水这一开口，总督办公室内所有的人吃了一惊。李乐水对此略有点得意。穿越回大明已经一年多了，他当你的短发早就重新长了起来带了顶四方平定巾，浑身上下的装扮已经和明朝市人浑然无二，若不开口说话，即使是未来人很难认出他不是来自大明。所以他一说出流利的西班牙语，很是让人惊讶。这个功劳也有一半要归功于希尼亚，此番来吕宋前，李乐水又专门找希尼亚辅导了自己的西班牙语，对付日常对话已经毫无问题了。 对于屋内众人的诧异，李乐水只是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此番我等不是作为商人来马尼拉经商的，而是作为使臣代表来传递信息的，而且我们不仅仅是大明朝廷的使者，还是福建乃至全中国所有商人的使者与总督大人您进行交涉的。” 阿库尼亚来了兴致，双手一摊，“噢，原来如此。你们要和我们交涉什么。难得你们皇帝的信件里没有全部写明吗？” 李乐水没有急于回答阿库尼亚的问题，他假装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才慢条丝礼：“我不知道在西班牙或者在上帝那里是怎么样招待远来的使者的，但是在我大明，哪怕是仇人的使者，我们也会客气的请他们坐着说话。” 阿库尼亚透过深邃的眼窝紧盯着李乐水眼睛一言不发。李乐水觉得阿库尼亚的目光像是两把刀子一般插在自己脸上很不舒服。但他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也毫不示弱的回望回去，丝毫没有退缩和回避。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峙了几分钟，总督府里寂静的可怕。空气紧张到似乎划了火柴就能点着了一般。 末了，阿库尼亚率先做出了让步，他搓了搓手指，转过头吩咐左手边那个笔直站立的年轻军人，“快去，给大明的使者搬一把椅子过来。” 年轻人去隔壁的房间搬把椅子，请李乐水坐下。阿库尼亚又吩咐给李乐水送上一杯葡萄酒。当这一切做好之后，阿库尼亚才有探身问道：“我的总督府内已经很久没有接待过远方来的客人，请原谅我的手下的怠慢和疏忽。现在你应该可以告知我你们的来意和要求了吧？” 李乐水举杯抿了一口葡萄酒，然后放下银杯才回答道：“去年西班牙人无故屠杀我们在马尼拉的商人，我们大明人的愤怒在朝廷给总督大人的信件中表达的已经很清楚了。为了大明和马尼拉今后的和平与交往，杜绝同样的悲剧再次发生。我们要求，第一，要立即释放去年暴动中被抓的所有中国人，允许滞留在马尼拉的中国人自由的选择随我们的船队回家。” “第二，要归还去年暴动中中国商人们被扣押的财物，和赔偿他们所受到的损失。” “第三，对于在去年暴动中遇难的中国商人，要给予平反，并归还他们的尸骨。” “第四，要惩治去年乱杀无辜的元凶。” “第五，如果今后五年之内，如果中国商人和马尼拉有商业交易，要现款现货，并要免除他们的税收，以弥补中国人在去年屠杀中遭受的损失与痛苦。” 这五条要求，是李乐水在海澄已经和同行海商共同商议出来的结果。坐在这里李乐水一口气将这五点报了出来。 阿库尼亚静静的等李乐水说完，沉思了片刻很快的回答 “大明使者，或者我应该称呼你李先生，你递交过来的大明皇帝的信件我已经看过。如果我的理解和我的翻译没有搞错的话，我想那封信件中并没有你提出的这么要求。在你们皇帝的信中，你们的皇帝把你们称呼为可以丢弃的贱民，并认为处死你们是罪有应得的。而且，据我了解，你们大明现在国内困难重重，——这个要托上帝的福——尽管你们皇帝的信件中给了很严厉的警告，但显然你们大明目前没有实力派遣舰队来攻打我们马尼拉。” 说到这，他向后一躺，靠在羊皮椅子的后背上。继续说道：“既然事实是如此，李先生你凭什么来要求我们答应你这些刁蛮而又不合理的要求？是靠你们大明皇帝信中缥缈的武力威胁，还是要依靠你在外海那十多条破烂的中国商船？你相信不相信，只要我现在下令，我们西班牙的舰队和士兵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就把你的商队的所有船只缴获并把船只上的所有货物抢到岸上。” 不得不承认，阿库尼亚这话所说的全部是事实。而阿库尼亚这样的反应也全在李乐水的预计之中。李乐水早就准备好应对，所以并不慌张，继续直视着阿库尼亚回答道： “阿库尼亚总督阁下，我前面已经说了，我是代表大明朝廷的使者，作为大明使者我已经将我们皇帝的信件交给了您，但我同时也是代表福建乃至中国与马尼拉进行交易的中国商人，我上面所提出的要求正是代表他们提出来的。” “是的，在我们朝廷的信件中是把我们这些海外的商人称为贱民”徐学聚的檄文，李乐水并没有做任何改动就交给西班牙人。“但是，正是我们这些大明的贱民才肯冒着风险给你们西班牙人进行商业来往。我想总督大人也应该清楚，这么多年来你们尝试过很多次直接到中国经商和传教，却几乎从来都没有成功过。” “是的，也正如你所说，我这次只带来了十四艘毫无武装的商船，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摧毁它们。但我想你也注意到了我们的这十四艘商船是今年唯一敢前来吕宋的的中国商船，如果我们被摧毁或者受损，我敢保证今后再也不会有中国商船出现在马尼拉的港口。你们抢夺的货物，将是你们能得到最好一批来自中国的货物。” “如果没有了来自中国的货物，你们来往的马尼拉和新大陆的大帆船贸易线也就不复存在，那么你们马尼拉如何继续吸引西班牙人前来？你们又从何处获取资金来支持你们神圣的传教事业？教会会答应吗？西班牙王室会答应吗？” “至于我们这些中国商人贱民，除了马尼拉外，我们还有很多贸易选择，欧洲大陆的许多国家，荷兰英国法国大概都排着队等着和我们交易。哪怕和你们穿一条裤子的葡萄牙人也正巴不得你们早点退出这里的商业竞争吧。” 这一番话掺杂李乐水前世历史的知识与今世搜集到的信息，正中了西班牙人的要害。阿库尼亚听完之后，楞了半刻，才又问道 “我们怎么能够确定你能够代表大明所有的商人？” 听了这样的问话，李乐水知道自己在谈判中已经占了上风， “总督大人，你无法确定这一点，但你可以赌一下，再拒绝我们的要求后，今年乃至今后会不会再有中国商船过来。” 阿库尼亚手指快速的搓动，回答：“你提出的要求太重大了，我需要时间和我的同僚们商议。” 李乐水点头同意：“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如果没有答复，我们就会前往大泥，我们不想错过季风” 阿库尼亚盯着李乐水一眼：“李先生，你是一个厉害的谈判者” 对于这样的恭维，李乐水并没有表示，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阿库尼亚总督，我有个在马尼拉的朋友叫黄康，我想打听一下他的下落。” 听了这话，那个胖翻译官凑到了阿库尼亚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阿库尼亚听完后，脸色稍沉：“哦，原来是胡安-包蒂斯塔，他做为叛军首领已经被处死了。”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李乐水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心还是如同被人扯一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