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檄文(李乐水)
“传谕佛郎机国酋长、吕宋部落知道、我高皇帝总一方夏、表则千古、礼乐威信、世守如一、迄我今上皇帝陛下、允奋天纲该览八纮、北极沙漠、南及尔等、东南诸夷、所有之海、日照月临、共成正朔、如日本诸岛、犯我属国、朝廷三遣吏兵、屠頳釜山、恢复朝鲜、还立其王、以守宗庙、鬼方杨酋、不畏王章夺父贼弟、弃妻擅杀其民、南檄吏士、驱兵进缚千里之国、夷宗翦土、鞠为茂草、非尔等所耳而目之者乎、去年海外jian民张嶷、妄称尔吕宋机易山有矿金可采、有司覆闻、皇帝以为惊扰海邦、贻尔忧戚、遂付法曹斩之西市、传首海上、以告jian宄、乃闻张嶷去后、尔吕宋部落、无故贼杀我漳泉商贾者至万余人有司各爱其民愤怒上请、欲假沿海将士加兵荡灭、如播州例、且谓吕宋本一荒岛、魑魅龙蛇之区徒以我海邦小民、行货转贩、外通各洋、市易诸夷、十数年来。致成大会。亦由我压冬之民。教其耕艺。治其城舍。遂为隩区。甲诸海国、此辈何负于尔、有何深仇遂至戕杀万人、蛮夷无行、负义如此、曷逭天诛、坚乞再三、皇帝以吕宋久相商贾、不殊吾民、不忍加诛、又海外争鬪、未知祸首、又中国四民、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又商贾中弃家游海、压冬不回、父兄亲戚、共所不齿、弃之无所可惜、兵之反以劳师、终不听有司言、爰降旨特行令所在遣使传谕尔等酋长部落、令咸改悔、畏天守善、其海外戕杀姑不穷治、尔等当思皇帝浩荡之恩中国仁义之大、张嶷一诳口、辄不惮枭示以谢尔等、尔等非木石、独不思洒濯其心、以报中国乎、若前事讹传、未有兵革、投款効顺、商舶往来、交易如故、若果有嫌恨、已相雠杀、可将该岛所有漳泉遗民子孙、追敛各夷劫去货财赀送还郡、自此商舶交易仍听往来如故、其或听信jian徒、煽惑执恡、贪保昏迷、不共恃远、抗拒不听赀还、即当断绝海舶、不得西行、仍听诸吏兵同其家、愿报雠者、一风张颿、千艘并出、乡音难辨、玉石俱焚、或复听各贡市诸国二百年忠顺者、许其部落驱兵合剿、即以吕宋赐为市舶提举有司再请天怒、且及一旅仅頳釜山、播州白骨在望、能不噬脐、故兹檄谕主者”。 黄明佐捧着一卷纸阴阳顿挫的高声念着。李乐水正襟坐在他的旁边竖着耳朵听着。黄明佐所念的这段檄文,不是李乐水首次听到。几日前,海澄县官将他请去,将这檄文交给他翻译,并要他带去吕宋传谕吕宋主事的西班牙人。因此李乐水看似听得认真,但目光却早撒向散座在四周的客人中来。这些人都是黄明佐请过来的八闽之地常来往吕宋的船主。其中有几个船主还在泉州参与了大员移民义举。吕宋屠杀华商后,这些人也与黄和兴号一样进退不定,黄明佐请他们过来共同商议本年是否仍旧远航吕宋之事,自然是一召即到。在座众人都闭息听着黄明佐的朗读,但不出李乐水所料,当黄明佐念到了“中国四民、商贾最贱”“弃之无所可惜”等句,在座众人多面露愠色。 黄明佐念完檄文,把手卷合上收起来。先扫视了众人一眼,方缓缓道:“这檄文出自抚院徐大人①之手,众位都知晓,我黄合兴号东家乃是吕宋坐商,此番大难至今未知生死。如今信风已至,我黄和兴商船于情于理都当再赴吕宋。因此海澄县龙太爷将徐抚院大人的这封檄文交于鄙号,代送给吕宋干丝腊人。今日请诸位宝号掌柜,船主就此一行一叙究竟。” 黄明佐话音刚落,下面一人抢道:“干丝腊人在吕宋杀我百姓数万口,朝廷就这么不疼不痒的几句斥责。这倒罢了,这檄文朝中竟无人敢亲自送去,反要我海商传递。我们商民这些年来上交给督饷馆的饷税难得说都喂了狗了吗?” 李乐水寻着声音望去,发话的这位乃是义盛祥少东家王步青,他双拳紧握,脑门上的青筋暴跳,显然是收了刺激。这义盛祥的情形和黄和兴号有几分相似,王步青的父兄在吕宋生,自己在福建行船。此番其父兄也是生死未仆,自然着急了。 黄明佐尚未搭话,旁边的一位老者在旁先叹息道:“王少当家还未听得仔细吗?朝廷说得明白,我等是四民中最贱,弃无可惜。哪里会为我等做主啊。”说这话的是万丰船的船主康定昌。此话正说道众人的伤心之处,在座的船主掌柜们纷纷叹息,两两私语。 黄明佐尴尬的干咳几声,双手下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这所谓的四民最贱不过是抚院大人的官面文章,康嗒哪②也不必往心里去了。这吕宋与大明隔海相望,即便朝廷愿意兴师问罪,也是力所难及。抚院大人肯出语声讨,已很难得。我等不必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能否重开海路,再去吕宋有无风险。鄙号的李掌柜几日前刚刚从海澄县衙回来,不妨由他跟大伙儿讲讲。” 堂上众人闻言齐刷刷的都把目光对焦在李乐水身上,李乐水慌忙站起身来,清清嗓子对众人说道:“诸位财东,掌柜,嗒哪,在下不才略通蛮语,便被海澄县太爷龙老太爷召去翻译这檄文……“ “李老弟,大家都是直肠子的人,客套的话就不必多说。你就说是这吕宋去得还是去不得“插话这人还是王步青。李乐水知道他心急,倒也不怪他打断自己的发言。 “在下以为,这吕宋去得。何以?其一,诸位都知,所谓吕宋机易山产金银纯属无稽之谈。吕宋本地并无其他出产,只不过是靠转口贸易而已。若我海商不去吕宋,吕宋的干丝腊人拿什么去做转口贸易?这些干丝腊人断无自绝生机之理。其二,我在海澄县衙见到一封吕宋干丝腊总督给朝廷的一封信。信中当然胡扯些理由,说什么屠杀八连情非得已之类。但信中也表露恳请朝廷原谅,愿意继续通商之意。其三,我等带徐抚院檄文前去交涉,已是半公半私。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干丝腊人也不应坏了规矩。“ 说到这儿,李乐水特意停顿下来,环视了大堂一周。堂上众人中有的人点头称是,也有的人不以为然。李乐水继续道: “话虽这么说,但此去吕宋仍无比凶险。但刚才鄙号黄掌柜已经说了,对于黄和兴而言,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断无不去之理。至于在座诸公,可自揣风险,若选择不去,在海澄坐观其变也不失是老成之举。若选择去,黄合兴号此行愿与之同生同死,共进共退。“ 李乐水说完。堂下的财东、掌柜、船主纷纷议论开来。 “同去,同去,大家伙儿同去“发话的又是王步青。 “一家生计全系这船上,若不冒险前往,怕连借人家的本钱也还不上来。海上行舟本来就凶险无比,又怕什么再加一层凶险“说这话的是康定昌。他刚刚借钱换了新船,恐怕也不得不去。
几番讨论后,堂上三十几个商号海船有竟有十多家愿意前往。那小半不愿意冒险前往的商号船主先后说了些“一路保重“、”静候佳音“之类的场面话,就各自散了去,留在大堂之上的全是愿意同行去吕宋的船主。 黄明佐再次请众人落座上了新茶。然后对众人说道:”在吕宋我中国之人虽过万,而心志不齐,其气涣,其力弱,受困外人,今蒙大难亦即由此。即日去吕宋不同寻常,不敢说是犹入龙潭虎xue,但比之是刀山火海并不为过。若再像以往相互拆台,相互掣肘****丝腊人逐个击破只怕又添许多风险。此行凡所筹进行之方,图生利之策,需协力经商,同心御侮,方可化险为夷。” 这话说得众人纷纷点头,随即大家拟定几条公约白纸黑字的拟在纸上,各位商号船主都在上面签字画押。又推了几位掌柜或船主作为此行的首领协调各船行动。李乐水作为黄合兴商号此行的执行者自然也被推举。议事完毕,黄明佐和李乐水又叫了几桌酒席和众人痛饮了一番。这才各自散了去。 李乐水在席间吃了点酒,脚下虚浮摇摇晃晃的回到了自己住的偏院。刚推开月牙门,就隐隐约约的瞧见屋檐下站着一个女人。向前走了几步,借着挂在房前的灯笼仔细一瞧,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东家黄康的义女希尼亚。 李乐水与希尼亚最初的相遇并不愉快,他一直也觉得希尼亚身上有点娇惯大小姐的刁蛮和宗教狂信者的偏执。然而通过一些日子的相处后特别是在救济泉州灾民时,李乐水充分看到姑娘的善良与勇气。自从吕宋大屠杀的消息传到中国之后,希尼亚就处在一直对亲人下落不明的担忧,焦虑、惊惶与恐惧之中。每一天除了继续在泉州粥厂照料灾民外,就把自己锁在屋里向上帝祷告。这一切,李乐水和黄掌柜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这世上又没有什么言语能够真正安慰这个姑娘。此次来海澄商议回吕宋的事情,是刻意瞒着希尼亚的。但此刻她却突然出现在这里,想必是听到了风声特地从泉州赶来。 李乐水硬着头皮向希尼亚走过来。希尼亚眶红红的,显然哭过,鼻子还在抽动着。瘦弱被冷风一吹,不由得瑟瑟发抖。李乐水一瞬间竟有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待到李乐水走到近前,希尼亚才抬起头来,一双碧蓝色的眼睛盯着李乐水的眼前,目光里却如同大海一样的平静。她的薄薄嘴唇微微颤抖,缓缓地似乎用尽全部力气吐出四个字来 “我也要去。”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像咒语一样让李乐水语塞了。刚才脑海里搜到的那些准备用来劝阻希尼亚的话语全被堵在喉咙处。望着希尼亚苍白而又平静的面庞,李乐水觉得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理由能够让他回绝这个少女的请求。 李乐水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希尼亚瘦弱的肩上,回答她: “先回去好好休息,过两日我们就一起出海回吕宋” 注:①指的是福建巡抚徐学聚 ②嗒哪,明朝民间称呼船主,原为波斯语音译 (第四卷完)